一主一婢女，兩騎在風(fēng)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不過兩騎繞路極多，游歷了清風(fēng)城許氏的那座狐國，也經(jīng)過了石毫國，去了趟書簡湖。
年輕男子坐在馬背上，正打著瞌睡。
婢女那一騎，只敢跟在后邊，絕不敢與男子并駕齊驅(qū)。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隨，杏花巷這位馬苦玄，也就有樣學(xué)樣，收了一位婢女，取名為數(shù)典。
身后婢女?dāng)?shù)典，估計打破腦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夠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這個。
南下路上，再沒有偷襲刺殺了，因為愿意為她出頭的人，都死絕了。
寶瓶洲的世道，從大亂逐漸趨于安穩(wěn)，但是這一路，因為馬苦玄從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騎馬趕路，又不喜歡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難免會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從的山澤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被劃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靈，許多縱情山水、莫名其妙就會大哭大喊的亡國遺老、舊王孫，也有那些驟然得勢、有望從士族躋身為豪閥的子孫，趾高氣昂，必稱我大驪如何如何。
馬苦玄殺人，從來不拖泥帶水，單憑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順眼，殺，境界低的，也殺，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馬苦玄，一樣殺。
但是數(shù)典依舊不知道這個殺心極重的天之驕子，為何偏能夠風(fēng)餐露宿，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與那山野樵夫、田邊老農(nóng)攀談許久。
前不久在石毫國，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賞雪的權(quán)貴公子，他們瞧見了姿色動人的數(shù)典，又見那馬苦玄與婢女，兩人牽馬，應(yīng)該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誤以為是自家石毫國地方上的殷實門戶出身，而他們哪個不是京城權(quán)貴門庭里邊出來的，便動了歪心思，石毫國是實打?qū)嵔?jīng)過一場戰(zhàn)火洗劫的，尋常人出門在外，出點小意外，很正常。
馬苦玄翻身上馬，只給了數(shù)典兩個選擇，要么脫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點仙家修士的風(fēng)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數(shù)典臉色慘白，猶然勝過雪色。
馬苦玄不太耐煩，手指一彈，先將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飛鳥，就是“鳴叫聲”凄慘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間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攔，為那些權(quán)貴子弟求情求饒，也被馬苦玄一巴掌拍了個金身稀爛，天地間些許氣數(shù)反撲，竟是靠近了那個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數(shù)典最后被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為，以繩索捆住雙手，被拖拽在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腳，馬苦玄才撤掉了術(shù)法神通，數(shù)典終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狽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馬苦玄好像忘記了這么一個婢女，獨自策馬遠走。
數(shù)典猶豫許久，仍是在漫天風(fēng)雪中，騎馬跟上了馬苦玄。
馬苦玄當(dāng)時只笑著說了一句話，“我濫殺是真，濫殺無辜，就是冤枉我了?！?
數(shù)典當(dāng)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哭喊道：“你殺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真正無辜而死的人，可沒你幸運，不但能活著，還可以扯這么大嗓門說話?！?
最后馬苦玄抬頭望天，微笑道：“如此殺人，天地當(dāng)謝我?！?
數(shù)典頹然坐在馬背上，心力憔悴，嗚咽呢喃道：“你就是個瘋子，瘋子?！?
馬苦玄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懶洋洋趕路。
數(shù)典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一定要親眼看著這個瘋子，多行不義必自斃，馬苦玄這種人，肯定會遭天譴！
然后她發(fā)現(xiàn)這個瘋子好像心情不錯。
事實上，路過了書簡湖之后，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書簡湖南邊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馬苦玄還有那閑情逸致，去了一座山頭做客，坐在主位上，問了些事情，就愈發(fā)開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這邊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過得十分不順心。
那么馬苦玄就很順心。
馬苦玄伸手攥了個雪球，轉(zhuǎn)過身，隨手砸在數(shù)典腦袋上，她沒敢躲，雪球炸開，雪屑四濺，稍稍遮擋了她的視線。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笑道：“在小鎮(zhèn)那邊，我從來沒跟人打過雪仗，也不對，是有的，就是經(jīng)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們開心，我也開心?！?
一想到那座小鎮(zhèn)，那座驪珠洞天，婢女?dāng)?shù)典就遍體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場游歷帶來的后果。
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馬苦玄說道：“驪珠洞天甲子一次的開門，你們這伙人是最后的人選，你就沒點想法？”
馬苦玄自顧自說道：“應(yīng)該沒想過，隨波逐流，從來不會想著上岸。”
數(shù)典說道：“有想過。”
馬苦玄轉(zhuǎn)過頭，笑道：“哦？你竟然還是有腦子的？”
數(shù)典說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踐我，意義何在？”
馬苦玄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只是問道：“比你們更早進入驪珠洞天的那撥人，記得?。俊?
數(shù)典默不作聲。
馬苦玄伸出雙手，又開始攥雪球，自顧自說道：“大驪朝廷，最后一次開門迎客，最早那撥到達小鎮(zhèn)的，率先進入驪珠洞天的尋寶人，哪個簡單。你們這些稍后趕到的，一樣是大驪宋氏先帝與繡虎精心挑選過的人選，也不算廢物，當(dāng)然，除了你?！?
“話說回來，你是徹頭徹尾的廢物，可是被你連累的那支海潮鐵騎，于大驪而，原本是有些用處的?！?
馬苦玄搖搖頭，“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數(shù)典慘然哭道：“是你自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更是你有錯在先，當(dāng)年故意出手，誤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錯，你為何不只是殺了我，為何要如此大開殺戒？”
馬苦玄早已轉(zhuǎn)去想著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轉(zhuǎn)頭問道：“你方才說了什么？”
數(shù)典再次默然。
馬苦玄也無所謂，她若是道心真碎了個徹底，也就不好玩了。
馬苦玄突然問道：“不如我收個將來肯定喜歡你的弟子，讓他來幫你報仇？”
數(shù)典愕然。
馬苦玄神采奕奕，覺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證他出手殺我之前，絕不殺他，事后更不殺你。你只管看戲。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萬別輕易讓他得了手，更別弄假成真，喜歡上了他，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只是如此一來，說不定他膩歪了你，反客為主，通過殺你，來向我表忠心，到時候你倆算是殉情？惡心我?。俊?
數(shù)典死死盯住這個瘋子。
修道之人，絕情寡欲。
但是又有幾個，會像眼前這個男人這么極端？
馬苦玄撇撇嘴，“什么時候想通了，與我開口，定然讓你遂愿?！?
馬苦玄掂量著手中雪球，舉目遠眺，風(fēng)雪彌漫，前路茫茫，天地肅殺。
馬苦玄思緒飄遠。
當(dāng)年泥瓶巷那個泥腿子，跑去小鎮(zhèn)柵欄門口與鄭大風(fēng)收信的時候，其實馬苦玄也跟著離開了杏花巷，然后遠遠看著大門那邊。
陳平安看到的門外光景，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唯一嫡傳弟子，云林姜氏子孫，姜韞。
這個家伙，得了鐵鎖井那樁機緣。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那條金色鯉魚，還白白得了一只龍王簍。后來大隋與大驪簽訂盟約，高煊擔(dān)任質(zhì)子，寄人籬下，在披云山林鹿書院求學(xué)。以后多半是要當(dāng)大隋皇帝的。
苻南華，老龍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簡，那云霞山，是寶瓶洲少數(shù)以佛家路數(shù)修行精進的仙家山頭，如今順勢成為了四大宗門候補之一。云霞山的修士，歷來精通佛家律例、寺廟營造法式，紛紛下山，輔佐大驪工部官員，在各個大驪藩屬境內(nèi)，重建寺廟，風(fēng)光不風(fēng)光？
正陽山，搬山老猿護著個小姑娘，叫什么來著，陶紫？記得她小小年紀，就極其像個山上人了。
還有那對清風(fēng)城許氏母子。
后來靠著嫡女嫁庶子，終究是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lián)姻，攀上了一門親家關(guān)系。如今也是宗門候補。
寧姚。
高煊，隨從宦官。姜韞。苻南華，蔡金簡。
搬山猿，陶紫。清風(fēng)城許氏婦人，帶著一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孩子。
當(dāng)時掙錢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門口，一行人站在門外。
估計門內(nèi)門外雙方，誰都沒有想到，將來他們會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當(dāng)年馬苦玄最遺憾的事情，是清風(fēng)城下手太軟綿了，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濟事，劉羨陽也好，陳平安也罷，竟然一個都沒能做掉。
馬苦玄嘆了口氣，“山巔之下，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算計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這是聰明人最恨的地方，睜眼瞧見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宋氏的龍種，如今成了藩王，不過就是個命好的，僅此而已?！?
馬苦玄輕輕拋著雪球，“沒想到還要給這么個命好的蠢貨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書簡湖宮柳島，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姜尚真從寶瓶洲一殺回桐葉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實上，一洲格局皆隨之劇變。
只說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韋瀅，玉璞境劍仙，就被姜尚真親自“禮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書簡湖真境宗，韋瀅擔(dān)任新任宗主。
韋瀅離洲北上，帶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長子，姜蘅。
還有位年輕女子，是被姜尚真當(dāng)年從藕花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鴉兒。
整個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韋瀅嫡傳。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純粹武夫一人，劍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總計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還有玉圭宗各大山頭的別峰弟子，皆是百歲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嬰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歲數(shù)的練氣士，占據(jù)多數(shù)，總計六十人。
韋瀅率隊到達書簡湖的時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剛好在大驪京城議事。
但是劉老成人不在書簡湖，影響力其實早已滲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說是書簡湖的角角落落，都帶著濃重的劉老成烙印。
韋瀅一到真境宗，或者準確說來是姜尚真一離開書簡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頭，三方勢力。
劉老成為首的舊書簡湖勢力。
李芙蕖這撥最早離開桐葉洲的玉圭宗譜牒仙師，其實當(dāng)年跟隨之人，都還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從攜帶鎮(zhèn)山之寶、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躋身了上五境，最終成功將青峽島重新?lián)频绞值膭⒅久?，與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這座山頭的頂梁柱，不然李芙蕖這股“過江龍”勢力，根本無法與劉老成這些地頭蛇抗衡。
再就是韋瀅，這位撿現(xiàn)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書簡湖的時候，沒這么復(fù)雜，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的還是我的。
韋瀅到了書簡湖后，沒有任何動作，反正該如何安置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島嶼眾多，幾乎全是一宗藩屬，落腳的地方，還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龍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對于韋瀅，自然不敢有半點不敬。但敬畏歸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韋瀅。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峽島，與劉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府邸，一起飲茶。
李芙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劉志茂笑道：“就這么怕姜宗主嗎？”
李芙蕖與劉志茂關(guān)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還是愿意多給幾分誠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嗎？怕到了骨子里?！?
劉志茂點頭道：“不光是你我，劉老成其實也怕。所以就這樣吧。該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著，就燒高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