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的眸子深處風起云涌,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宮前殿的方向走去。
趙衍愣了一愣,這回卻沒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著道:你是沒想明白還是怎么著昨日你在詹事府燒策論,太子殿下已賣了
已賣了你一個情面。今日蘇晉是真觸到逆鱗了,你若還想救他,就是跟東宮買一條人命!目下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都察院從來兩不相幫,你欠下這樣的人情債,可想過往后該怎么還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夾在吏治,皇權與儲君之位的爭斗中心,日后當如何自處
柳朝明的步子絲毫也不帶停頓:日后的事,日后再說。
趙衍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個將承諾看得比千金還重的人。當時老御史讓你保住蘇晉,你沒保住,至今覺得有愧于心??赡怯衷趺礃永舨磕侨旱耐醢说霸谧晌纳蠈懼缮娇h,卻又把蘇晉帶去旁的地方,那年你為了踐諾,一人離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這該算把情還上了吧若還不成,昨日你為他燒了策論,這又算不算另一筆債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蘇晉,你若去跟東宮買命,才是把自己送進火坑!
柳朝明腳步一頓,垂眸道:必踐的諾,才叫作諾,否則與戲何異何況,我并非因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東宮買命。
他頓了頓,眼前忽然閃過蘇晉一身染血還跪著說有負所托時自責悲切的眼神,輕聲道:他確實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衛(wèi)合力將朱南羨押倒在地,分別遏住他的手腳與脖頸,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這才令他不再動彈。
朱憫達看著自己雙眼布滿血絲還在竭力想要掙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長此以往,十三會毀在這個叫蘇時雨的人手上。
朱憫達殺心已定,冷聲問道:蘇晉,你可知罪
蘇晉垂著眸,跟朱憫達磕了個頭:微臣知罪。
朱憫達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擇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殺。然后他轉過頭,冷眼瞧著朱南羨,讓他親眼看著,也好死了心,將念想斷了。
兩名侍衛(wèi)來到蘇晉身后,蘇晉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長凳,卻在朱南羨身前停下腳步,慢慢地,十分認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羨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別。
在她起身的一瞬間,他看見她眸中積攢了五年的蕭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這一刻,朱南羨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蘇晉,卻看得更透徹。
她一直沒有變,原來在那股清風般的氣質下,藏著的從來都是一種悍不畏死的倔強。
羽林衛(wèi)將蘇晉捆上刑凳,朱南羨被堵住的口中發(fā)出嗚咽之聲,他狠咬牙關,唇畔竟?jié)B出血來。
朱憫達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衛(wèi)揚杖,棍杖落在蘇晉身上的同時,身后傳來一聲:太子殿下。
天邊層云犯境,初夏第一場急雨將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無光的宮閣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濃霧,跪地朝朱憫達深深一拜。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鉆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么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wèi)上前,將她拖行數(shù)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么。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么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么蠢,兩年前,他拼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愿。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