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對劉高馨和竇姓刀客說道：我先帶小姑娘去往太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邊有沒有高人能夠救治,你們帶上那個男孩,如果趙府還有問題,劉高馨,你可以讓把他安置在趙府門外?？梢詥?
刀客笑道：這種小事,讓劉小姐帶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尋趙府就可以。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男孩說道：自己小心,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來告訴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淚,使勁點頭。
陳平安背著渾身冰涼的女童掠出柴房,躍上墻頭,幾次蜻蜓點水一般的瀟灑飄蕩,很快就落到郡守府邸的高墻,這一次認(rèn)識了陳平安的面容,潛伏其中的精銳親軍沒有挽弓勁射,任由陳平安進入官邸,迅速去往議事正廳。
劉高馨帶著男孩走出趙府大門,男孩忐忑不安地問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鸞鸞嗎
劉高馨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為神仙姐姐,有些不適應(yīng),擠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爺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會救下小姑娘的,但是……但是如果沒有救下來,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嗎
男孩哭著點頭。
劉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輕輕嘆息一聲。
陳平安進入正廳后,除了劉太守在座,還有兩位負責(zé)壓陣中樞的練氣士,一位手捧長劍的老嫗,腰間掛著一只布袋子,不知裝有何物。一位腰間懸掛一支銀色毛筆的老人,據(jù)說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為,一輩子不曾躋身仙家門第,只靠著機緣和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三境修為的練氣士,可能在龍泉郡走路都不敢喘大氣,卻足夠讓他們在小國州郡內(nèi)叱咤風(fēng)云了。
陳平安跟劉太守三人說過了大致緣由,已經(jīng)解開繩子,將女童小心放在一張椅子內(nèi),問道：有沒有辦法救這個孩子
老嫗滿臉不悅,但是看到劉太守沒有出聲,她也不好喧賓奪主,只是冷哼一聲,始終站在原地,干脆閉上眼睛,選擇視而不見。
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撐開女童那只滲血眼眸的眼皮,語氣沉重道：小閨女是好資質(zhì),天生一雙陰陽眼,一眼可觀陽間靈氣流轉(zhuǎn),一眼能見夜間鬼魅陰物,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塵,沒有遇上伯樂,才遭此劫難,這只陰眼淪為了濃郁魔障的棲息場所,好比一座小的亂葬崗,瘴氣橫生,哪怕是陽氣強盛的青壯漢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憐這小娃兒了。
老者一邊幫著女童把脈,一邊抬頭仔細凝視著她的眼眶血跡,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強烈,現(xiàn)在急需陽氣充沛的靈丹妙藥……不對,哪怕是對癥下藥的上品丹藥,吞咽而下,也無法祛除這只陰眼的積郁瘴氣,難辦難辦,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顆培本固元的春風(fēng)丹,只能暫時幫助她維持生機,真正需要的是……靈符,而且必須是品秩極高的靈符,能夠牽引陽眼靈氣,渡入陰眼,陰陽相濟,小娃娃靠著自己的毅力和運氣,才有希望活下來,可這樣的靈符哪里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藥續(xù)命,也已經(jīng)拖延不得了。
老者在說話間,就從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打開后,露出一顆清香撲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猶豫就喂女童吃下。
蹲在一旁的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前輩,陽氣挑燈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驚喜,隨即苦笑道：行,怎么不行！天底下符箓千千萬,這陽氣挑燈符品相極高,正是最為對癥下藥的靈符之一,且立竿見影,但是你當(dāng)真有而不是假貨要知道世間有許多豬油蒙心的練氣士,對于這種符箓的仿品極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陽符’充數(shù),賣出百倍的價格……
陳平安沉聲道：我手頭有一張！
陳平安站起身,我很快就回來。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緊。
練氣士的顯露家底,哪里會當(dāng)著外人的面。
劉太守低頭彎腰,看了兩眼女童的慘狀,很快就收回視線,去往桌旁觀看形勢圖。
懷抱長劍的老嫗睜開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聲。
陳平安趕緊尋了一處僻靜廊道,背靠廊柱,盤腿而坐,從飛劍十五這把方寸物之中,飄出李希圣贈送的那支風(fēng)雪小錐和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符箓。
從與馬苦玄小街一戰(zhàn),再到城隍殿大戰(zhàn)枯骨艷鬼,以及之后入魔的金城隍,陳平安其實當(dāng)下的體魄和神魂,暫時已是強弩之末,就像劉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養(yǎng)生息,例如行走山路的前半程,腳步輕松,越往后自然會越困難沉重,到最后那段路程,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能就是肩抗山峰、步履維艱的境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彎下腰,手持篆刻有下筆有神的那支風(fēng)雪小錐,視線有些模糊,陳平安輕輕晃了晃腦袋,想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做龍窯學(xué)徒,燒瓷拉坯一事,最怕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誤差,一點差錯,可能就意味著手中那件瓷器,是成為皇帝老爺家的擺設(shè),還是一堆爛泥不如的老瓷山破碎瓷片。
陳平安盡量平穩(wěn)呼吸,開始憑著一口武人真氣去畫符,練氣士的氣機能夠生生不息,循環(huán)不停,畫符一事,雖然也是講究一氣呵成,但是比起純粹武人的畫符,還是要簡單許多。而長生橋早已崩斷粉碎的陳平安,要想畫出一張靈性十足的符箓,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點不比接連不斷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輕松。
落筆畫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許。
在無人知曉的僻靜廊道。
少年手持風(fēng)雪小錐,彎腰畫符,落筆沉穩(wěn),只是七竅緩緩流血。
至于為一個素未蒙面的女童,耗費一張他已經(jīng)大致知道價值的金色符箓,值不值得,陳平安沒有想過。
事后會不會心疼,守財奴的陳平安,想必肯定會有的,但是那也是事后事,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喝酒解悶便是了。
一張畫在金色符紙之上的陽氣點燈符,成了！
陳平安擦干凈血跡,腳步漂浮地奔向官邸正廳,當(dāng)他將手中符箓交給老者,老人呆了一呆,一臉匪夷所思地雙手接過符箓,那份沉甸甸的盎然靈氣,幾乎都快要沖出金色符紙了,老者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那我就用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用！
老人蹲下身,雙指夾住那張陽氣挑燈符,輕喝道：起符！
金色符箓紋絲不動,沒有半點動靜。
老人羞愧難當(dāng),漲紅了臉,調(diào)動體內(nèi)所有氣機,再次喝道：起！
金色符箓這才轟然燃燒起來,卻不是燒成灰燼,而是浮現(xiàn)出一大團金色靈光。
看得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劉太守嘖嘖稱奇,更看得那捧劍老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人不敢有半點松懈,再次強撐著運轉(zhuǎn)氣息,抬起另外一只手,雙指并攏,指向那團如水流淌的濃郁金光,嘴唇微動,分陰陽,融水火,去！
金光一點去往女童不斷滲血的陰眼,絕大部分金光浩浩蕩蕩融入女童陽眼。
然后很快就可以清晰看到,在雙眼之間,如有一條金色絲線搭建起一座小橋梁,金光從左眼緩緩流向右眼。
女童疼得牙齒咬破嘴唇,雙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個瘦小身軀劇烈晃蕩,臉龐扭曲至極,陳平安輕輕抓住女童的一只手,不管她能否聽見自己的話語,始終輕聲安慰道：堅持,一定可以活下來的,活下來比什么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來,什么都會有的……
老嫗按耐不住好奇心,走到老人和陳平安身后,低頭仔細凝視著女童鼻梁那邊,那條金色絲線的流動。
老嫗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劍仙。
老嫗面皮褶皺如雞皮,蒼老不堪,但是此刻那雙眼眸,偏偏嫵媚得像是一位妖嬈婦人,風(fēng)情萬種。
她已經(jīng)察覺到負匣少年的瞬間變化。
但是她大笑著倒掠出去,直接將懷中那把長劍丟了不要,在門口那邊停下身形,摘下腰間布袋,揚起手后嬌滴滴道：這位劍仙,是不是覺得體內(nèi)氣機凝滯不前了嘻嘻,別緊張,只是奴家專程為你精心配制出來的‘大雪擁關(guān)’,無臭無味,龍門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丟人！何況只是半炷香的時間,氣海凝固,氣機不受駕馭而已,嗯,還要加上神魂如同結(jié)冰,再無法以心神駕馭飛劍,當(dāng)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就可以繼續(xù)當(dāng)你的劍仙啦。
老者作為三境練氣士,距離中五境的龍門境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紙,無比慘淡,在老嫗倒掠出去的瞬間,就已經(jīng)腦袋一歪,倒地不起,暈厥過去。
所幸女童一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否則恐怕就要兩兩赴死了,這當(dāng)然是那位老嫗極為小心謹(jǐn)慎的結(jié)果,她真正的目標(biāo),是負匣少年。
一顆劍仙少年的項上頭顱,換取一件古榆國皇家?guī)觳氐男痔柗▽殻?
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绞至恕?
老嫗撕去覆蓋在臉上的面皮,黏糊糊一張,被她丟遠,露出一張成熟美婦的容顏,不但如此,身軀扭曲一番后,恢復(fù)正常體態(tài),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國的練氣士,蛇蝎夫人,最擅長用毒。
她轉(zhuǎn)頭笑道：竇兄弟,該你出手了,奴家體弱,不比你買櫝樓樓主的雄健體魄,便是被劍仙的飛劍刺上兩劍,都扛得住。哪怕那劍仙如今已經(jīng)是尋常人,可萬一還藏著啥殺手锏,奴家可受不起。
姓竇的江湖宗師緩緩走到門檻。
這名刀客望向那邊站起身的負匣少年,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對不住,我們國師要你的頭顱一用,若只是相逢于江湖,你我說不定還能喝上一頓酒。如今不行了。連你在內(nèi),屋內(nèi)三人,都要死。
陳平安看著門口一男一女,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好像是在說你之前親口講述,山上不道義,習(xí)慣了草菅人命。不過你們山下又好到哪里去了。
漢子一笑置之,抽刀出鞘,大步踏入門檻,你腰間酒壺的酒水,我回頭會幫你喝掉的。
劉太守茫然失措。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
之前被馬苦玄的師父,真武山那名劍修,殺掉了一名古榆國刺客,現(xiàn)在是一口氣來了兩個,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第四人。
陳平安開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頓,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初一,十五,這回出場,咱們可以漂亮一些。
蛇蝎心腸的古榆國美婦人嘖嘖道：這位劍仙,你還要垂死掙扎呀,你知不知咱們這位號稱千面的買櫝樓樓主,對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時未必討得了便宜,可今天半炷香內(nèi),擰斷你的脖子,真不難。
陳平安懶得理睬陰陽怪氣的婦人,安安靜靜調(diào)養(yǎng)氣機。
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綠光彩,先后掠出養(yǎng)劍葫,懸停在陳平安一左一右的肩頭附近。
婦人驚駭,顫聲道：怎么可能！你怎么還可以祭出飛劍！
便是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那名刀客,都不得不停下腳步,單手持刀,變成了雙手握刀。
陳平安環(huán)顧左右,向兩柄飛劍笑問道：那咱們一起,走一個先殺話最多的,話少的,我先來對付。
以刺殺著稱于數(shù)國的買櫝樓樓主,不愿冒然前進。
陳平安已經(jīng)動身前沖,一腳踏出,就是一地碎裂。
與此同時,一雪白一幽綠在正廳空中劃出兩道美妙弧度,瞬間越過刀客。
婦人尖叫一聲,腳尖一點,躍向空中,就要遠遁此地,她這輩子都不愿意再見到那個少年模樣的怪物了。
婦人在空中的曼妙身姿,出現(xiàn)一前一后兩次微妙停滯,再之后,就頹然摔在地面上。
她的心口處,眉心處,皆有鮮血點點滴滴緩慢滲出。
刀客暴喝一聲,雙手持刀,氣勢攀升到的男人,不進反退,雙腳小腿處驟然間靈光一閃,整個人后仰倒飛出去,身軀直接撞在門外那邊的影壁上,轟然撞穿一堵墻壁,一身塵土的頂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輝,亦是有符箓加持,重重一拍地面,身形瞬間消失不見。
陳平安放慢身形,走到門檻附近,環(huán)顧四周,最后指向遠處一個方向,在那里。
貼地飛掠的初一和十五,幾乎同時飛向陳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堅硬的青磚地面,卻出現(xiàn)一陣?yán)嘶ǚ瓭L的波紋,片刻之后,終于恢復(fù)平靜。
陳平安這才伸手捂住嘴巴,肩膀靠著門檻,咽下那口涌至喉嚨的鮮血,摘下養(yǎng)劍葫,兩把飛劍飛回其中,陳平安輕輕喝了口酒,正是八錢一斤的土燒,味道真不錯,就是不知道十兩銀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個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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