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天下的遙遙對峙。
之所以能夠出現(xiàn)這幅波瀾壯闊的山水畫卷,是禮圣親自開啟了萬年以來的最大一座鏡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依靠當(dāng)年倒懸山遺址殘存的兩座大門,和四處大海歸墟,相互銜接。
蠻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當(dāng)然不可能趕來中土神洲的文廟,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邊同樣有一場山巔議事。
開啟畫卷,雙方遙遙議事,坐下來好好談,談不攏再說其他,是禮圣與托月山的提議。
也只有禮圣,能夠促成此事。
這不單單是禮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這位文廟第二高位的讀書人,注定誰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議事一場,道老二余斗坐鎮(zhèn)白玉京,邀請一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劍仙一脈,以及吳霜降的歲除宮在內(nèi)一撥頂尖道門,就肯定都不會搭理,不是他們當(dāng)真無視白玉京,而是不覺得那位真無敵有資格號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師弟陸沉,當(dāng)然更做不到,何況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對這些庶務(wù)最是頭疼,是一個公認(rèn)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憊懶人。
斐然面帶笑意,視線快速掃了一遍浩然眾人,儒家圣賢,天下豪杰,諸子百家,一線之上,好像一條銀河落地,群星璀璨,氣象萬千。
陳平安如出一轍,視線迅速掠過百余位蠻荒妖族修士。
而且雙方這個不露痕跡的舉動,還有一個隱蔽契合處,比如陳平安視線掃過群妖之時,尤其關(guān)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雙雙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兩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為鏡,以鏡觀物。
所以雙方除了仔細(xì)打量對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還有自家蠻荒天下修士的神態(tài)。陳平安真正留心的,則是浩然天下議事修士的眾生相。
對于蠻荒天下的風(fēng)土人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因為坐鎮(zhèn)避暑行宮多年、翻遍秘錄檔案的緣故,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蠻荒天下的了解,無人能出其右。
在這期間,陳平安與斐然只是對視一眼,并無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與劍仙綬臣,都各自發(fā)現(xiàn)了對面斐然和年輕隱官的心思。
飛仙宮主人,懷蔭雙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訣不停,算盤不止。
那位畫家圣人,此刻不宜擺出畫案,卻已經(jīng)將這副萬年未有的對峙畫卷,記在心頭,因為禮圣的天地規(guī)矩,誰都無法隨意施展神通術(shù)法,看清己方這一線眾人站位,那就只等議事結(jié)束那一刻,定要趕緊轉(zhuǎn)身后退幾步,將文廟議事眾人的位置記清楚了,到時候回了鴛鴦渚住處,先喝完一壇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壇百花釀,等到醺醺然了,再來落筆作畫。
曾經(jīng)的蠻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俠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早已折損嚴(yán)重,或戰(zhàn)死或消失或被文廟關(guān)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屬老祖宗的袁首,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那個憑借一洲武運、一腳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長鏡。在那寶瓶洲,還能抖摟威風(fēng),那就再來蠻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緋妃,有些訝異,那個在老龍城比拼過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沒有參與議事是沒資格,不至于吧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要是在蠻荒天下,怎么都該占據(jù)王座一席之地,剛好可以替代仰止那個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與袁首私底下閑聊,都覺得那個小丫頭,極有可能會通過一處歸墟,來到約束更少的蠻荒天下,所以她與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將其截殺的準(zhǔn)備。只是苦等不來,等到托月山議事,她才離開一處歸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頭六臂,坐在一張金色蒲團上,它既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還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純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劍氣長城戰(zhàn)場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斬殺于一輪道場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為第一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黃鸞被阿良聯(lián)手姚沖道,宰掉大半條命,直接跌境到元嬰,等于是死了一次。后來黃鸞哪怕?lián)Q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煉化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劍氣長城上,擊殺坐鎮(zhèn)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搖洲山水窟戰(zhàn)場,擊殺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結(jié)果被從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劍斬殺。最終一樣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瑩和切韻,在扶搖洲一役,都被擁有四把仙劍的白也,斬殺在光陰長河當(dāng)中。
不過一頭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而作為斐然師兄的大妖切韻,在桐葉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龍君在半座劍氣長城,因為試圖攔阻仙劍太白的那一截劍尖,因此越過城頭,被陳清都一劍斬殺。
從十四境跌境的劉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攔阻退路,再被文廟拘押在一處火山群遺址,相傳遠(yuǎn)古時代它們曾是道祖親手煉化的煉丹爐。
大妖牛刀,不知所蹤。它身上金甲牢籠其實已經(jīng)破去,被它煉化為一桿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沒有返回蠻荒天下,也沒有被文廟拘押起來。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龍溝,與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圣先師對峙,雙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終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攪亂天時,差點就要幫助天外神靈合力打破禮圣的庇護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當(dāng)中,真正能夠讓蠻荒天下服眾的,其實不多,十四境劍修蕭愻,斐然,綬臣,相對還好,其余哪怕是資歷、戰(zhàn)功都足夠、境界也算湊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讓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幾位,就更讓山巔妖族修士不以為然了。拉壯丁湊數(shù)呢,什么時候咱們蠻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錢了與其填補位置瞎胡鬧,還不如就此位置空懸,只等巔峰強者殺出一條血路,登頂落座。
可惜那個羊角辮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蹤,連那左右都已經(jīng)回了文廟,她竟然還沒返回蠻荒天下。
不然就蕭愻她那脾氣,肯定不會答應(yīng)讓那幾個廢物與她為伍,同為王座。她一定會打得墊底幾位,乖乖滾下王座,要是運氣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蠻荒天下的蕭愻,與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遞劍的蕭愻,還是不一樣的。
哪怕蕭愻沒有躋身十四境,在劍氣長城,她也是那個歷史上殺妖數(shù)量最多的劍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邊兩頭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兩處戰(zhàn)場。
其中一位被阿良稱呼為新妝姐姐的貌美女子,她與師兄負(fù)責(zé)駐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個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驚艷,名不副實。至于那個衣裙繡百花的娘們,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讓她覺得膩歪。可惜切韻死得早,這場仗也沒打贏,不然這倆婆娘,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劍仙綬臣,獨目,劍匣藏六劍。身穿一件翠綠法袍束蕉煉,這位在劍氣長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劍修,就站在小師弟周清高身邊。
作為文海周密一脈的開山大弟子,綬臣剛剛打破仙人境瓶頸,故而已是飛升境。
其實很多事情,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綬臣自己的破境契機,還有斐然的登頂以及破境,以后未來百年的蠻荒天下,大體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綬臣參與過早年的十三之爭,后來隨著年輕隱官的橫空出世,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身邊還有那位玉璞境劍修的師妹,流白。他們?nèi)说钠溆嗤T,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這些劍修都已跟隨傳道恩師周密,一同登天離去。
不知為何沒有被恩師周密帶走的女子劍修流白,看了兩眼對面那一襲青衫,一眼與第二眼之間,有些間隔。
甲子帳大妖官巷。
一襲鮮紅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劍氣長城劍修的老對手,之后在桐葉洲戰(zhàn)場,還曾負(fù)責(zé)圍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jǐn)?shù)次,卻與當(dāng)時的下宗真境宗韋瀅沒打過交道,不過算是認(rèn)得韋瀅,所以這會兒與那位玉圭宗劍仙笑道：姜尚真死翹翹了不然就他那脾氣,爬也要爬來文廟的,難道是山門內(nèi)訌,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話,敬你是條漢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賓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養(yǎng)的一條看門狗那就無趣了。學(xué)誰不好,非要學(xué)咱們隱官大人。
韋瀅一笑置之。
這筆賬,記下了。
蠻荒天下這些山上修士,明顯要比文廟議事眾人,規(guī)矩更少,忌諱更少,多有交頭接耳之輩,一時間各種方雜燴,顯得十分亂糟糟。
青衫背劍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鬧哄哄的那條直線,逐漸趨于寂靜無聲。
雖然斐然做出的那個動作,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立竿見影,可身邊兩側(cè),都是雄踞一方的蠻橫大妖,能夠如此遵守規(guī)矩,已經(jīng)極為罕見。
這讓浩然天下的那撥山巔修士,都覺得今天的議事,會很難聊了,或者說會變得毫無意義。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與禮圣作揖行禮。
這大概能算是蠻荒天下群雄的第一個正式舉動。
也是此次議事的開篇。
這位青衫劍客,如今名義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舉,是否會被蠻荒天下那些桀驁大妖惦念記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點不計較,后世是否會記載此事,翻閱老黃歷,都會提及斐然,如此低頭示弱。
當(dāng)年在桐葉洲桃葉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邊,斐然也毫不掩飾自己對禮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場戰(zhàn)爭,從劍氣長城揭開序幕,到歸墟大開作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數(shù)寥寥。
但恰好是這位劍修,重返家鄉(xiāng)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獨厚,被他煉化了一份堪稱海量的氣運,以及數(shù)件托月山武庫秘寶,先前一直假裝玉璞實則仙人的劍修斐然,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一躍成為一位嶄新的飛升境劍修,駭人眼目,驚訝天下。
在蠻荒天下,一向強者為尊,早就將這個道理講到了極致。
浩然天下的幾場隱秘內(nèi)訌,就是因為有浩然山巔強者,由衷認(rèn)可這個道理。只是這幾場驟然暴起的風(fēng)波,都被文廟強行壓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廟兩位副教主聯(lián)手,秘密-處置了一位中土飛升境鬼物,大戰(zhàn)過后,一座山頭被直接夷平,戰(zhàn)場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場,則是穗山大神跟隨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兩位山巔修士,一起鎮(zhèn)壓了那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無望的老修士,后者閉關(guān)千年,與金甲洲飛升境完顏老景是差不多的處境,加上此人宗門位于沿海地帶,大概是自認(rèn)為退路無憂,被他一人掃平了大半個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個山上門派,在不到三天之內(nèi),就被這位大修士以鋪天蓋地的術(shù)法神通,掃蕩一空。
而這等兇殘暴虐行徑,在那蠻荒天下,卻是家常飯一般,年年有,處處有。
強者講理,弱者跪地聽著便是,能活下來,再活成一位強者,再來繼續(xù)講同樣的道理。
這就是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龍虎山天師府,也出現(xiàn)了一場類似太平山變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龍虎山的棋子,隱匿極深,是一位黃紫貴人的道侶,差點就揭掉了那道大門的歷代天師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師趙天籟離山趕赴桐葉洲之時,并未攜帶仙劍萬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瞧見了斐然作揖這一幕,浩然天下這邊,許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來。
兩座天下的那場架,怎么打起來的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搖、桐葉、金甲在內(nèi)三洲山河悉數(shù)陸沉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變得支離破碎很簡單,浩然賈生,變成了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寶瓶洲的那支大驪鐵騎,能夠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戰(zhàn)場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終未能被蠻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說不定之后的北俱蘆洲和流霞洲,就會被蠻荒天下順勢改換天時地利。歸墟既然能夠被托月山大祖打開,讓蠻荒天下妖族撤回家鄉(xiāng),那么同樣的,駐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軍帳,一樣可以更快補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蠻荒天下的底蘊又如何,打贏了這場架,緩緩歸鄉(xiāng)便是。一旦形成合圍中土神洲之勢,如今兩座天下的最終形勢,就會顛倒過來。
這一切,都是那個文海周密,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書生,一手造成兩座天下的慘烈碰撞,山上山下,死傷無數(shù)。
好了傷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過去幾年文廟收拾殘局都才剛開了個頭,數(shù)洲山河的妖族余孽,還在四處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兩個飛升境劍修,對于浩然天下而,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蠻荒天下再多出個新文海。
曾經(jīng)的甲申帳領(lǐng)袖,少年木屐,后來的周密關(guān)門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邊。
周清高笑著對那位年輕隱官抱拳致禮。
可惜隱官大人就沒搭理他。
其實上一次見面也是這樣的光景,在兩截劍氣長城崖畔,周清高誠心誠意想要邀請陳平安復(fù)盤棋局,結(jié)果吃了個閉門羹。
周清高對此無所謂,證道長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長,歲月悠悠,總歸是有機會重逢的。
文廟這邊,眾人所站位置,與先前有些變化。
儒家圣賢居中,然后依次排開。
釋道兩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輕人許白,站在左端。諸子百家老祖師們,一同站在最右邊。
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雖說就站在一位儒家書院山長的身邊,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間位置了。
所以一位劍仙妖族修士,與那齊廷濟嗤笑道：齊老劍仙,論功行賞過后,看來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劍氣長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來咱們這邊得了,板上釘釘?shù)耐踝弧Ｄ睦镄枰娜嘶h下,給人當(dāng)條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這不是咱們的隱官大人嘛,總算換行頭啦,都快認(rèn)不出了。怎么回了家鄉(xiāng),連看門狗都當(dāng)不成了站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轉(zhuǎn)斷了,差點就要讓隱官大人再立一功。
還有個煽風(fēng)點火的仙人境妖族,陳平安,就沒在文廟掙個陪祀圣賢身份反正亞圣一脈都不濟事,廢物一籮筐,加一塊兒都不如你一個。要是來咱們這邊,你不坐王座誰坐隱官大人的劍術(shù)是一絕,罵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極,在城頭那邊待過的托月山百劍仙,都是領(lǐng)教過的,哪個不佩服隱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時候,我都愿意趴地上當(dāng)那墊腳臺階！
一位眉發(fā)雪白的年邁飛升境大妖,身形佝僂,是那甲子帳大妖官巷,望向那個久聞大名的年輕人,笑瞇瞇道：隱官大人,有無興趣去我家做客啊,有個我最喜歡的家中晚輩,模樣不差的,她對你仰慕得很啊。你們雙方應(yīng)該打過照面,她曾經(jīng)與好友駕車趕赴劍氣長城,專程去見你一面,還說你們一見投緣,隱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給她。她可是說了,愿意做小,不與寧姚爭大婦位置。
陳平安始終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阿良一臉向往神色,躍躍欲試,如果不是在文廟,估摸著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沖我來了。
結(jié)果立即有妖族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爺爺,王八馱碑好幾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學(xué)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邊,輕輕抖了兩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歷蠻荒天下,就找你敘舊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爺爺,你是我爺爺,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領(lǐng)口,有點郁悶。
其實絕大部分的浩然議事之人,都聽不懂蠻荒天下的大雅和幾種主要方,所以文廟這邊,專門有一個精通蠻荒語的書院山長,負(fù)責(zé)以心聲解釋一遍妖族修士的語內(nèi)容。
于玄聽著那些亂糟糟的語,疑惑道：火龍老弟,聽口氣,陳平安很會罵人看樣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著很讀書人啊。模樣俊,話不多,符合道書上所謂的道氣輕清山中客一語。而且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鄭錢,在那金甲洲戰(zhàn)場,分明也是個懂禮數(shù)守規(guī)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個妒婦,好似拳下所殺,全是一群不要臉的狐貍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閨秀了。
火龍真人想了想,其實也正納悶?zāi)?印象中的陳平安,確實不是個會罵人的,老真人卻擺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陳平安的架勢,撫須笑道：你這就不懂了,這小子在私底下,語很損人的,也就在我這種被他由衷敬佩的長輩身邊,陳平安會溫文爾雅。你想啊,陳平安是小鎮(zhèn)陋巷出身,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沒吃過雞蛋還沒見過老母雞下蛋
于玄點點頭,轉(zhuǎn)移話題,談錢沒關(guān)系,可不能總繞不開什么老母雞啊,說道：換了這么個年輕的,心機不淺啊,幫著蠻荒天下當(dāng)家做主,反而有點棘手了。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誤以為可以得寸進(jìn)尺,隨隨便便就能占盡便宜。如果形勢所迫,其實真要再打一架,未嘗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為覺得蠻荒天下是個紙糊簍子,兩眼一閉頭一低,吭哧吭哧就沖殺過去,那我就閉關(guān)睡覺去,別人愛咋咋的。
于玄說道：皚皚洲劉財神肯定愿意打這一仗。
火龍真人笑了笑,劉聚寶這個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掙錢十分高明。先前議事怎么個情況,他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了,不會也不敢瞎起哄的。
雖然是兩座鏡花水月,但是兩座天下修士,依舊隔著數(shù)百丈遠(yuǎn)。
可憐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對岸的光景。所幸對方那些語,文廟這邊都會復(fù)述一遍,總算當(dāng)了睜眼瞎,不至于再是個聾子。
斐然一揮袖子。
雙方之間的空白地帶,出現(xiàn)了一幅蠻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圖,堪輿圖上每一處起伏,都是異常雄偉的大岳山脈,每一處細(xì)微蜿蜒,都是一條萬里江河。
反正這幅圖,文廟肯定早就有了,而且會更加詳盡,會在旁邊仔細(xì)標(biāo)注出所有蠻荒天下當(dāng)?shù)貏萘?妖族數(shù)量,修士狀況,物產(chǎn)……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笑道：大好河山,憑君割取。
綬臣同樣沒有以方開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夠,處處都是寶瓶洲齊瀆以南疆土。
那個先前笑瞇瞇與隱官和氣語的大妖官巷,自顧自點頭道：蠻荒坐等浩然還禮！
這三位的下之意,好像篤定了浩然天下要大舉攻伐蠻荒,而打仗一事,蠻荒天下,只有歡迎。
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斜眼看了下對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綬臣。
周清高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視線,臉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終于得到了年輕隱官的些許關(guān)注,這位文海周密的關(guān)門弟子,還挺開心。
只不過那個年輕隱官,很快就又袖手閉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會兩座天下的走勢。
那個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輕聲道：郁爺爺,這幫畜生有點膽肥啊,怎么聽著像是打了大勝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滿是贊許,英雄出少年啊,低頭微笑道：陛下你的膽子也不瘦啊,說話跟打雷差不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嘆,得嘞,說錯話了。身邊這個郁老胖要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狀,那就說明說話說對了?？梢切呛?一臉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qū)γ鎿]手道：童無忌,童無忌哈,誰計較誰傻子,誰在乎誰沒卵。
阿良心聲罵道：肥美人,你要點臉。
郁泮水立即答道：對對對,好好好。
肥美人這個綽號,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暫時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稱呼,真不能流傳開來,回頭山水邸報一開,千萬不能跟嚴(yán)大狗腿落個同樣下場。
大源皇帝輕輕咳嗽一聲。
崇玄署仙人楊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國師
楊清恐依舊是以心聲說道：輸人不輸陣,如果不是擺出這副架勢,還怎么跟我們漫天要價。不太可能真的打起來。
有些話,不適合在這里說,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搖、桐葉兩洲的山河廢墟,其實已經(jīng)足夠喂飽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蠻荒天下大軍的兇悍程度,皚皚洲與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對其余幾洲來說,印象會很深刻,以至于接下來兩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談及此事,都會心有余悸。至于親身經(jīng)歷過各洲戰(zhàn)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說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爾想起,都會揪心幾分。最關(guān)鍵的,蠻荒天下能夠驅(qū)趕豬狗一樣,強行征兵后,不計代價地驅(qū)趕大軍趕赴劍氣長城戰(zhàn)場,路上死傷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幾百萬一千萬有沒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殘?。“凑斩煽谀沁厒鱽淼恼檲箫@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內(nèi),數(shù)量暴漲。
浩然天下這邊,文廟做得到一旦無法集結(jié)足夠數(shù)量的兵馬,去往蠻荒天下的那場打仗,意義何在送死嗎退一步說,進(jìn)展順利,一路高歌猛進(jìn),不斷往南推進(jìn),可就算打下數(shù)萬里幾十萬里山河,怎么守誰來守即便守住了,意義何在會不會得不償失難道人人都堅信不疑,能夠一路殺穿整座蠻荒天下然后文廟再來論功行賞,誰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場大戰(zhàn)劫后余生,心懷仇恨,愿意奮起廝殺的修士,當(dāng)然不在少數(shù),可更多的,就會只想著好好活著了。終究不是那些蠻荒天下貧瘠之地的妖族修士,會對一處異鄉(xiāng)充滿渴望,垂涎三尺,會一聽到富饒的浩然天下,就要兩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蠻荒天下這種潛移默化的氛圍,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結(jié)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說道：青神姐姐,對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著點頭。
如果將文海周密失蹤在寶瓶洲,與至圣先師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徹底打亂浩然天時,同時打開歸墟入口,幫助蠻荒天下妖族重返家鄉(xiāng),以及那個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憑空消失,作為那場戰(zhàn)爭的真正結(jié)束。
那么在這短短數(shù)年之內(nèi),蠻荒天下內(nèi)部,半點沒閑著,群雄并起,割據(jù)一方,內(nèi)亂慘烈,相較于浩然天下的休養(yǎng)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亂世景象。然后在幾年前,出現(xiàn)了一個轉(zhuǎn)折點,托月山一脈的兩頭駐守大妖,蠻荒大祖的兩位嫡傳,突然昭告天下,選取斐然作為托月山新主,再聯(lián)手文海周密一脈的劍仙綬臣,周清高,整合了白瑩、黃鸞在內(nèi)數(shù)頭逝去王座大妖的勢力,最后與曳落河緋妃在內(nèi)的幾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鎮(zhèn)壓群雄,以雷霆萬鈞手段,橫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蠻荒天下二十塊版圖,再對半分為四十處山河,正式在邊境線上豎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為蠻荒天下劃清界線,每一塊版圖之內(nèi),五十年內(nèi),打殺隨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個勢力能夠執(zhí)掌一方。
托月山最終宣布三條鐵律。
第一,百年之內(nèi),所有飛升境大妖,除非獲得托月山許可,或是憑借戰(zhàn)功,否則不得離開各自轄境。百年之后,恢復(fù)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劍修,必須主動交出真名,親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會被托月山記錄在冊。此外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練氣士,可以自行開宗立派。六十軍帳的戰(zhàn)功記賬,檔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諾百年之內(nèi),托月山都會一一兌現(xiàn)。
第三,托月山說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這些內(nèi)幕,其實浩然天下這邊山巔,都有所耳聞。
畢竟如今浩然天下滲透蠻荒天下,實在太簡單了。
四處歸墟不去談,在劍氣長城南邊,還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來。除了墨家鉅子跟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似的,每天一個人就在那邊默默搭建城池,其余兩座渡口,再加上蠻荒天下的歸墟入口,背一把仙劍而不是桃木劍的趙天籟,女子武神裴杯,懷蔭等人,都曾在那邊待過一段時間,而他們當(dāng)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動發(fā)呆,跑那么遠(yuǎn),就為了每天站著喝西北風(fēng),一個個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種方式遠(yuǎn)游蠻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說,在扶搖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實早已秘密潛入蠻荒天下,所以現(xiàn)在的這個鄭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禮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較于先前文廟的這場關(guān)門議事,托月山那場耗時數(shù)月的議事,吵得更厲害,有那不服斐然擔(dān)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暢大罵文海周密是萬年罪人的,也有氣焰跋扈,覺得自己必須成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幾個已經(jīng)被托月山拘押起來做客,甚至還死了幾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個,斐然親手?jǐn)貧蓚€。
在斐然出手之前,幾頭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將他視為一位撐死了仙人境的劍修。
禮圣終于開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著急表態(tài),先聊聊看。
斐然笑著點頭道：那就請文廟給個說法,我們聽聽看。
文廟副教主,與亞圣一脈最為親近的那位韓老夫子,緩緩說道：首先,四座歸墟,你我雙方可以合力關(guān)閉。劍氣長城,我們收回重建。三處渡口,浩然天下必須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個屁的先,半點誠意都沒有。合力關(guān)門歸墟要是不關(guān),兩座天下的天時混淆一起,文廟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陰刻度,就算是禮圣親力親為,也一樣不輕松吧只要不關(guān)門,就等于為咱們蠻荒均攤氣運,攪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廟就會越來越事倍功半,是當(dāng)我們傻啊,還是你們文廟根本就沒有誠意
說到這里,這頭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無冒犯禮圣的意思。
禮圣微笑點頭。
韓老夫子說道：關(guān)閉歸墟,可以不勞蠻荒。劍氣長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邊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們牢牢占據(jù),其實根本談不上收不收回,我們不收,你們就能拿走嗎
韓老夫子搖搖頭,自問自答：拿不走。那我們是否重建劍氣長城,合二為一,其實是句廢話了
這位文廟副教主繼續(xù)說道：三處渡口,我們會建造成三座書院,你們需要答應(yīng)文廟,不攔阻蠻荒天下有心求學(xué)之士,趕赴書院游學(xué)。然后三座書院的學(xué)子,將來無論是返鄉(xiāng),還是期間結(jié)伴游歷蠻荒天下,你們一樣不可刻意針對,當(dāng)然也不能暗中襲殺,或是事后故意為難。托月山只要答應(yīng)此事,浩然天下就不會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飛升境修士,擅自潛入蠻荒天下。
斐然笑著沒說話。
綬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邊報個名號,或者飛劍傳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韓老夫子搖頭道：當(dāng)然不是。
周清高開口問道：那三座書院,儒生人數(shù)定額,總計
韓老夫子答道：總計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蠻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說道：那么六百年后,我們蠻荒天下,就會有一萬五千位書院弟子。
綬臣說道：可以。但是有兩個前提條件,這些出身蠻荒本土的書院儒生,返回家鄉(xiāng)后,不準(zhǔn)開設(shè)學(xué)塾,不準(zhǔn)傳授道業(yè),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門生。三座書院的浩然儒生,不準(zhǔn)踏足書院方圓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韓老夫子笑道：這可不行,除非用兩個前提條件,換取文廟這邊將書院定額翻兩番。答應(yīng)了,我們就可以接著議論下一事。
腳踩飛劍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應(yīng)又如何搞得好像咱們不答應(yīng),蠻荒天下就要變成浩然天下一樣,你們有幾個白也！有幾把仙劍
董老夫子突然開口笑道：朱厭,你能僥幸活著返回蠻荒天下,就該知足了。
王座大妖當(dāng)中,就數(shù)這一頭老畜生,最該殺。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臉色猙獰起來,董老兒,找個地兒,陪袁爺爺捉對廝殺一場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微笑道：貧道剛好有一把。朱厭,怎么說,挑個時間地點是你來龍虎山,還是貧道去托月山,兩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沒繼續(xù)撂狠話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都領(lǐng)教過這位大天師的五雷正法。
還是有那么點本事的……
而且就趙天籟那種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風(fēng)格,多半真會殺到托月山單挑一場。
若是圍毆能殺,也就順手宰了,問題是趙天籟的逃命本事,一樣出神入化。
文廟這邊眾人還好,反正都是習(xí)慣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師堂或是廟堂議事的,可對于那些蠻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以往自家關(guān)起門來議事,其實也有,但都沒有這么彎來繞去不爽利的,而且樂子極多,再看文廟那邊的架勢,雙方如果想要一條條捋順過去,還不得傻乎乎站個幾天幾夜反正真正能說上話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脈的,加上那些個王座,它們這些湊數(shù)的,能做什么看娘們嗎對面倒是有幾個,水靈倒是真水靈,可眼饞又吃不著,有個屁用。
事實上,今天文廟議事之人,真正對這個斐然有所了解的,沒幾個。
至多知道這個斐然,是一位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首,還是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內(nèi)幕的,也不過是聽說斐然擔(dān)任過一座軍帳的領(lǐng)袖,是大妖切韻的師弟,甚至還等于間接護住了一座蘆花島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場戰(zhàn)事中,沒有任何一件值得稱道的亮眼舉措,好像這個資質(zhì)驚人的劍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葉洲,就是奔著游山玩水去的。
而蠻荒天下大妖當(dāng)中,幾乎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位禮圣,很快就被禮圣氣度折服幾分。
幾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雙眼眸,異彩漣漣。
不看白不看,這位可是傳說中的禮圣唉,據(jù)說還是那位白澤老爺?shù)膿从选?
對于禮圣,哪怕是蠻荒天下,其實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禮圣當(dāng)初在文廟力排眾議,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斬草除根宰殺殆盡了。
阿良以拳擊掌道：完蛋完蛋,風(fēng)頭都要被咱們禮圣老爺搶光了。
那個緊緊抿起嘴唇的女子劍修,流白,她的視線,先落在五位劍修身邊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掃過齊廷濟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