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余光瞥了幾眼,寧丫頭又是兩劍遞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將那份聘書還給死乞白賴的老秀才。
老秀才為了這個關(guān)門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老臉貼在地上了。
反正雙方都已經(jīng)離開了寶瓶洲,老夫子也就無事一身輕,寧姚先前三劍,就懶得計較什么。
老夫子隨口問道：沒有叮囑左右?guī)拙?
老秀才悶悶道：說啥子說,錘兒用都么的,學(xué)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嘍。
老夫子啞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稱讀書練劍兩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說誰如此都可以,說左右你這個當(dāng)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輕聲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攔著學(xué)生弟子做那該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總算說了句讀書人該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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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在街巷拐角處,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邊磕,一邊偷偷打量起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
年輕劍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線,串聯(lián)起來了驪珠洞天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遙遙望向?qū)毱恐尬鬟叿较?境界不夠,戰(zhàn)場距離大海太過遙遠(yuǎn),看不見了。
就與少年閑聊起來,按照許老夫子的解字法,‘趙’為趨,為肇,為照。同時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勝,最終有那日月齊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執(zhí)玉,心境光明,種德勝遺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倆湊一堆,這么強(qiáng)！
劍仙說話,總得負(fù)點(diǎn)責(zé)任吧總不會逮著個屁大孩子,就胡亂套近乎不是
趙端明揉了揉嘴巴,聽陳平安這么一嘮嗑,少年感覺自己憑這個名字,就已經(jīng)是一位板上釘釘?shù)纳衔寰承奘苛恕?
陳平安轉(zhuǎn)頭疑惑道：你家長輩,還有家塾先生,都不與你聊這個
趙端明哀怨不已,約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學(xué)塾上課會說,我剛好錯過了。至于為何錯過,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小時候經(jīng)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開開心心背著書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學(xué)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門逛街看燈市,第三次是登高賞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陰雨天氣,就沒人愿意站在他身邊。
不過趙端明琢磨著,就自己這霉運(yùn)當(dāng)頭的運(yùn)勢,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陳平安伸出手,攤開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給他。
趙端明說道：先前我攔著你們走入巷子,你這么大一位劍仙,不會記仇吧
好像少了個字。
陳平安低頭磕著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不會記賬。
趙端明看著那人嫻熟嗑開花生吐花生殼,少年笑嘻嘻道：陳山主,沒想到你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劍仙,在我媳婦家鄉(xiāng)那邊,只能算劍修,喊劍仙,是故意罵人。
趙端明記住這個從年輕隱官嘴里跑出來的內(nèi)幕,原來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根本不被當(dāng)回事啊,果然霸氣！
回頭得與曹酒鬼顯擺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個沒有陪陳大哥一起來這邊難道方才出劍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氣太……好??！陳大哥真有福氣,我得說句心里話,真不是曉得了陳大哥的身份,才溜須拍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見,就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
語之中,一下子就將陳平安和那道侶變成自己白撿而來的大哥、嫂子了。
陳平安嗯嗯嗯個不停。這少年挺會說話,那就多說點(diǎn)。至于被趙端明認(rèn)了這門親戚,很無所謂的事情。
不過陳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著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對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擔(dān)心這邊的少年。
意遲巷那邊,一座府邸書房內(nèi),一位天水趙氏的首席供奉正在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與一旁落座的天水趙氏老家主,雙方時不時面面相覷,時不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趙端明這個嘴巴打小不把門的兔崽子說錯話,惹惱了那個差點(diǎn)將正陽山掀了個底朝天的落魄山劍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體緊繃、挺直腰桿的天水趙氏老家主,終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撫須而笑,我就說嘛,端明這崽兒,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趙家的種。
首席供奉笑著不說話,可拉倒吧,你孫子年幼時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暈頭轉(zhuǎn)向說渾話,是誰每天揪心不已,在那邊嘀嘀咕咕,我這乖孫兒,莫不是個白癡吧。
老人收斂笑意,這位被譽(yù)為館閣體集大成者的書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書寫,所寫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國姓氏。
陳平安則被少年帶著,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鑰匙。
小宅子門上,沒有張貼春聯(lián)門神。
陳平安開了門關(guān)了門,收起鑰匙。
其實(shí)這次拜訪大驪京城,已經(jīng)不單單是他陳平安和大驪太后的恩怨,而是師兄崔瀺留給那個學(xué)生以及大驪朝廷的一場……嶄新問心局。
而師兄崔瀺為他人設(shè)置的問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陳平安在書簡湖,已經(jīng)親身領(lǐng)教過了。
什么都對,什么都錯,都只在那位大驪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間。
陳平安在宅子里閑庭信步,走得悠閑,打開了那座只有兩層的藏大門,步入其中,發(fā)現(xiàn)除了書還是書,四壁書架,擱放有一架梯子,此外異常潔凈,沒有任何多余裝飾,如果想要去往二樓,甚至沒有樓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來找書的梯子。
陳平安沒有著急找書翻書,只是坐在了門檻上,取出養(yǎng)劍葫,獨(dú)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場牽扯到天下水運(yùn)的大戰(zhàn),斬龍之人,也就是后來的賈晟、白忙、陳濁流,反正都是跟陳靈均稱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殺人間最后一條真龍,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邊婢女王朱。
王朱當(dāng)年在寶瓶洲南端登岸,途徑老龍城,然后繼續(xù)往北逃遁,拱出那條后來被當(dāng)做仙家渡船航線的地下走龍道,最終止步于舊龍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王朱當(dāng)年是奔著楊老頭去尋求大道庇護(hù)的,希冀著這位職掌遠(yuǎn)古飛升臺之人,能夠?yàn)樗W(wǎng)開一面,楊老頭卻選擇坐視不理。
不知為何,白帝城鄭居中的那位傳道恩師,沒有親自出手?jǐn)貧⒛菞l逃無可逃的真龍,要的,只是那個世間再無真龍的結(jié)果。
而參與最后那場斬龍落幕一役的練氣士,戰(zhàn)死、隕落極多,也有一批練氣士就地結(jié)茅修行,近水樓臺,沾染龍氣,汲取極為充沛的天地靈氣,最關(guān)鍵是,還是那份真龍事后流散開來的大道氣數(shù),許多后來小鎮(zhèn)的高門姓氏,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繁衍生息,這就順勢造就出了驪珠洞天后世的小鎮(zhèn)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釋道兵的四位圣人,聯(lián)手立起了那座被當(dāng)?shù)匕傩招ΨQ為螃蟹坊的牌樓。
至于斬龍之人為何立誓斬龍,儒家和文廟那邊好像阻攔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他們?yōu)榈茏?除了大弟子鄭居中,其余收了嫡傳又不管,都是翻不動的老黃歷了。再加上陸沉好像飛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一位龍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淵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對陳靈均的刮目相看,甚至當(dāng)年在落魄山,陸沉還讓陳靈均選擇要不要跟隨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陳靈均沒答應(yīng),陸沉都沒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帶水,只說這一點(diǎn),就不合常理,陸沉對待他陳平安,可從不會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陸沉遠(yuǎn)在白玉京,不就一樣通過石柔的那雙眼睛,盯著門外一條騎龍巷的雞毛蒜皮
直到被崔東山打斷這份藕斷絲連,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從此作罷。
其實(shí)當(dāng)年養(yǎng)龍士一脈的修士,為了阻攔斬龍之人,也是傷亡慘重。所以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驪珠洞天內(nèi)隱藏著某位養(yǎng)龍士的老祖師,大行扶龍之事,大驪宋氏朝廷的崛起,說不定此人出力極多,之后那座懸掛匾額的風(fēng)生水起新建廊橋,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的出謀劃策。
陳平安思緒翩然,坐在門檻上喝著酒,背對,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飛塵,向紛紜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驚丸,于云煙影里破盡桎梏。
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遺落,一直拼湊不全,準(zhǔn)確說來,是陳平安一忍再忍,始終沒有著急拎起線頭。
對于陳平安躋身仙人,甚至是飛升境,是都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能唯一的問題,隱患是在飛升境瓶頸的這個大道關(guān)隘之上,破不破得開,就要取決于昔年本命瓷的無缺漏了。
當(dāng)然前提是陳平安能夠走到那一步,得先成為一位飛升境瓶頸的劍修才行。
對于將來自己躋身仙人境,陳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躋身飛升,難,劍修躋身飛升城,當(dāng)然很難,不難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婦除外。
陳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隨即心情輕松幾分,那個客棧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說自己有那來自驪珠洞天某口龍窯的大立件,繪人物花瓶。
家鄉(xiāng)名為寶瓶洲。
客棧與人云亦云樓,可算近在咫尺。客棧掌柜,極有可能與師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經(jīng)常見面的。
會不會那只花瓶,就是幾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關(guān)于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驪太后那邊,如此有恃無恐,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他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難題所在了注定繞不過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價而沽,覺得只是一個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頂著隱官和國師小師弟的兩個頭銜,依舊還是沒資格與她坐下來談價格
陳平安收起酒壺,撇撇嘴,這個婆娘挺會打算盤,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雙手十指交錯,舒展筋骨,在門外廊道來回散步。
武夫十境,氣盛一層,是陳平安與曹慈問拳的關(guān)鍵勝負(fù)手所在。輸了,這輩子都沒指望贏過曹慈,贏了,才有幾分機(jī)會。
記性極好的陳平安,所見之人事之河山,看過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畫卷。
那么陳平安每多聽一句,多看幾眼這人間,就像增添一筆描彩。
純粹武夫,一口真氣。
天下壯觀,氣吞山河。
其實(shí)在躋身止境之前,陳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東山所說,無心為之,最是有心。
自從陳平安學(xué)拳以來,齊先生,阿良,崔東山,崔誠,顧祐,李二,老大劍仙,白嬤嬤……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隱瞞,誰都不說此事。
比如今夜大驪京師之內(nèi),菖蒲河那邊,年輕官員的委屈,身邊老夫子的一句貧不足羞,兩位仙子的如釋重負(fù),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為大驪神祇的自豪……他們就像憑此立在了陳平安心中畫卷,這一切讓陳平安心有所動的人事,所有的悲歡離合,就像都是陳平安看見了,想了,就會成為開始為心相畫卷提筆彩繪的染料。
仿佛整個人間,就是陳平安一人獨(dú)處的一處道場。
曹慈為何少年時就去了劍氣長城,建造茅屋,在那邊練拳
后來更是喜歡獨(dú)自游歷數(shù)洲,因此才會在那金甲洲古戰(zhàn)場遺址,遇見郁狷夫。
其實(shí)曹慈一樣是早早為了氣盛一層的氣壯山河,在做鋪墊。
可能曹慈虧就虧在不太喜歡管閑事,所見之物,更多是山河萬里,而不是人與人心。
這就使得曹慈心境畫卷的彩繪程度,還是不夠多,尤其是不夠重。
當(dāng)然不是說看過幾眼山河,就是氣盛一層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簡單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風(fēng)遠(yuǎn)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yàn)榈檬敲恳粋€由衷的認(rèn)可與否定,才可以提筆描畫,為白描畫卷濃筆重彩。
陳平安收起思緒,轉(zhuǎn)身走入,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樓,陳平安停下,站在書梯上,肩頭差不多與二樓地板齊平。
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就像曾經(jīng)的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間讀書,等到離去之時,就將所有書籍還給人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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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白玉京內(nèi),老秀才突然問道：前輩,咱倆嘮嘮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這個文圣打什么小算盤。
一旦雙方開始正式問道,就無暇顧及大驪京城那邊的動靜了。哪怕寧姚返回大驪,將一座京城砍了個稀爛,仿白玉京這邊,都會顧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輩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地圣人,文廟那邊愿意給頭銜,前輩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書院賢人啊,就跟江湖上,一個三境武夫問拳止境宗師,所以你得讓我?guī)渍?先輸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罷。
雙方問道。
當(dāng)然不是什么意氣之爭。
事實(shí)上,他早就想要與這位文圣問道一場了。
眼前這位窮酸老秀才,畢竟是公認(rèn)天底下最會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說,一洲山河,敢挽天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脈所有嫡傳,哪個偷懶了
所以你今兒要是問道輸了,只說此地,以后就別再管陳平安做什么說什么。
老夫子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問道一場,不是小事。
會牽引極大的天地氣象。
老秀才輕輕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會聊天,那秀才就來談地,一起好好說一說這天地與人間。
圣人語,口含天憲。
一座浩然天下,風(fēng)起云涌,尤其是寶瓶洲這邊,落在各國欽天監(jiān)的望氣士眼中,就是無數(shù)金光灑落人間。
文廟功德林那邊,禮圣與經(jīng)生熹平相對而坐,雙方正在對弈,禮圣看了眼寶瓶洲那邊,無奈道：走哪兒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設(shè)置的那處海中陵墓,以及那頭飛升境鬼物,在被寧姚出劍后,文廟這邊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之策。
經(jīng)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沒了心結(jié)和顧慮,文圣終于要論道了。
當(dāng)年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實(shí)就再沒有拿起過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讀書人作為,與什么文圣無關(guān)。
可是今夜的寶瓶洲,仿白玉京之內(nèi),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認(rèn)真,語氣淡然道：請落座。
談天說地,請你落座。
當(dāng)然了,你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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