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童站在臺階上,藥鋪的楊老頭經(jīng)常坐在那邊手持旱煙桿,吞云吐霧。
陳平安站在檐下,打了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道門稽首,默不作聲。
不是陳平安故弄玄虛,而是確實(shí)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還是擔(dān)心牽扯到李柳,只好硬著頭皮悶葫蘆。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個有模有樣的儒家揖禮,笑而不。
少年坐在臺階上,伸出一只手,隨便坐,我們都是客人,就別太計(jì)較了。
我是過客,你暫時也是,以后則未必。
陳平安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少年隔著一口四水歸堂的天井,雙方相對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經(jīng)騎牛過關(guān),悠游蠻荒天下,隨便一指,就將舊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對方身上留下數(shù)千年不可磨滅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遠(yuǎn)遁天外,不敢露面。
饒是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這樣一位隔三岔五就要問候真無敵的得道高人,傳聞在游歷浩然天下的時候,與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創(chuàng)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樣與有榮焉,信誓旦旦保證天底下最能打的,還是在我們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這邊,揣著明白裝糊涂,毫無意義,至于揣著糊涂裝明白,更是貽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陳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氣象,笑道：禮一字,難在情理兼?zhèn)?不死板。小夫子還是很厲害的。
隨后道祖一語道破天機(jī),你能夠容納下陸沉的這份境界,流散極少,不單單是禮圣和陸沉的緣故,與你自身的‘虛舟’造詣頗高,關(guān)系不小,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己者天地寬。只說你認(rèn)識的人中,周密,崔瀺,齊靜春,鄭居中,吳霜降,都是類似的讀書人。通俗一點(diǎn)的說法,就是一個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為何能夠異于常人,何謂入山修仙,無非就是鑿山為屋舍,將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雜念濁氣,搬出去,將天地靈氣、道法機(jī)緣和功德福報(bào),搬進(jìn)來。
一襲青衫正襟危坐,就像個剛剛讀書識字的學(xué)塾蒙童。
如今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無論是飛升境,還是十四境,都不敢對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間天機(jī)給天上。
道祖笑了笑,這家伙好像還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諸子百家,豈會讓那個一,年少時就獲得持劍者的認(rèn)可更有兩位師兄盯著,陳平安自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這么多年遠(yuǎn)游路上,其實(shí)不止是秉燭夜游,亦是白晝提燈。
只是道祖不著急說破此事,問道：你自幼就與佛法親近,對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頗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義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佛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語,可更說看,不妨舉個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驛站渡口,好讓聽者有個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說理,騎鶴上揚(yáng)州。
陳平安說道：蘇子有詩篇,儋州云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云霞錢江潮。
道祖說道：再語。
陳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難怪蘇子贈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難怪孫觀主對你青眼相加,回了家鄉(xiāng),逢人便說浩然天下有個小道友,是個妙人。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自己人還沒去青冥天下,名聲就已經(jīng)滿大街了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你那兩位師兄,敢行甕中捉鱉之事萬年之前,我們?nèi)痪臀茨軓氐捉鉀Q掉舊天庭遺址這個遺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會難度更大?？墒侨缃裎覀?nèi)欢家⒌懒?治水一事向來堵不如疏,這個道理,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短視之人,豈會不明白你再想一想,為何周密攜眾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補(bǔ)缺神位,跟我們世俗王朝的欽天監(jiān)差不多,向來一個蘿卜一個坑。
道祖說到這里,笑道：周密總不能只是等著我們?nèi)齻€去堵門吧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想不明白。
因?yàn)槿碎g有一事,讓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就是你,籠中雀。
天上周密,人間陳平安,存在著一場心性上的拔河,最終決定誰更能夠成為一個嶄新的、更強(qiáng)大的那個一。
落魄山魂歸于天,魄歸于地。
當(dāng)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徑,別開生面,尋求破解之法,絕不會束手待斃。
道祖說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書信給你,問你吃飽了沒有。
陳平安瞬間心弦緊繃,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我就是那個……一
道祖笑道：齊靜春確實(shí)將一副很重的擔(dān)子,早早放在了你肩頭。
陳平安豁然開朗。
為何一個算盡天事的鄒子,會那么早就開始針對一個泥瓶巷孤兒。鄒子這種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脫善惡了。
年幼時上山采藥,那次被山洪阻攔,楊老頭后來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法門,作為交換,陳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煙桿。
從大隋京城歸來,贈送了一把飛劍,被陳平安取名為十五。楊老頭的理由,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加上那把本名為小酆都的飛劍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過的,好像是陳平安自己。
再次出門遠(yuǎn)游,去劍氣長城為寧姚送劍,腿腳上邊張貼有真氣符。
陳平安問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搖頭道：那也太小覷青童天君的手段了,這個一,是你自己求來的。
陳平安松了口氣,直截了當(dāng)問道：敢問道祖,能不能解決此事,而且我還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陳平安啞然。
道祖估計(jì)是擔(dān)心陳平安想岔了,實(shí)在是一個原本好好的說法,愣是在世間給流傳得越來越偏離本義,所以道祖隨后加了一個字,自求者多福。
陳平安問道：如果李柳或是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會是誰的筆跡
一直以來,陳平安始終誤以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馬苦玄的手筆。
道祖搖頭道：不一定。李柳所見,可能是那個仿佛替他人討債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馬苦玄所見,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顧璨所見,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畫龍點(diǎn)睛的趙繇,阮秀所見,就可能是泥瓶巷陳平安或是劉羨陽的字跡。只能確定一點(diǎn),不管誰看見了,都不是自己的筆跡。
道祖笑道：當(dāng)你們心中認(rèn)定一事,就會不斷尋找理由和論據(jù),來支撐你們的這份認(rèn)知。窯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漁翁尋魚,只因?yàn)橐患贾L,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會各有各的側(cè)重。
陳平安皺眉不已,試探性問道：那些文字,類似紅燭鎮(zhèn)就像是一處光陰長河的匯流處。故而誰都可以是,同時誰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問,青童天君之所以設(shè)置這個禁制,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至于在未來的修行路上,太過勞心。當(dāng)然更擔(dān)心,在驪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絕天機(jī)的屏障,年輕一輩紛紛外出游歷,會過早露出關(guān)于那個一的蛛絲馬跡。
關(guān)于光陰長河的流向,是一個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個問題了
陳平安下意識轉(zhuǎn)頭,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從小巷走到藥鋪這邊,若是有錢買藥,風(fēng)雪天氣,道路泥濘,也會腳步輕盈,兜里無錢,同樣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開,也會讓人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為何會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卻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佛門所謂的除心不除事。何況自家先生還曾專門注解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語。
年少時燒瓷一事,最大學(xué)問,無非四個字,得心應(yīng)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陳平安說道：不用一個人瞎逛街巷,只為了能在地上找顆銅錢,也不用等著別家開門,我覺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問道：撿著過錢
陳平安赧顏道：還真撿過幾顆。
幫人搶水的夜幕里,有個孩子躺在田壟上,翹著二郎腿,嚼著草根,頭頂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舉起一顆白天在地上撿到的銅錢。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腦袋,再指了指心口,一個人的理性,是后天積累的學(xué)問匯總,是我們自己開辟出來的條條道路。我們的感性,則是天生的,發(fā)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上藶槲锢?心為形役。故而修行,說一千道一萬,終究繞不過一個心字。
陳平安,試問世間一切‘術(shù)’之宗旨所在
陳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證偽,可以糾錯。
道祖又問,道之所在
陳平安答道：可以讓人心神往之,與天地萬物合一,遠(yuǎn)離顛倒夢想。
道祖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對陳平安的答案還算滿意,有幾分感慨神色,百花齊放,千舸爭流,最早那些改天換地的人族先賢,在那段很難用語去描述的崢嶸歲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還是做學(xué)問,都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道祖站起身,隨我走一趟泥瓶巷。
陳平安跟著起身,與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藥鋪前院的蘇店和石靈山渾然不覺。
跨出門檻,道祖望向街道笑：齊靜春當(dāng)年遠(yuǎn)游小蓮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說了一番語,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樂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陳平安會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這個當(dāng)師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練拳學(xué)劍,就敢讓我讓道了。
陳平安笑道：年少無知,說了句冒犯語,道祖見諒。
就不是心里話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鉆研什么學(xué)問
對于道祖而,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箓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jiān),借幾本書。
禮圣在京城提醒過一事,證道契機(jī)所在,就在文字。
這就開始為游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dān)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邊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dāng)著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箓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云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箓圖案怎么個讀
道祖轉(zhuǎn)頭笑道：方才在藥鋪里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dāng)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為你自身道心穩(wěn)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為何半點(diǎn)后怕都沒有,你就不擔(dān)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xué)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著街上遠(yuǎn)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腳踏實(shí)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犟死犟的家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zhuǎn)頭回望一眼藥鋪。
之后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黃歷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jīng)為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著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jié)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著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于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yuǎn)游,開天辟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個開天辟地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shù),往人身小天地走,內(nèi)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shè)定千年為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yuǎn)古神靈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靈。
于是就又有人產(chǎn)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線,還是一個循環(huán)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shù)個不可切割的點(diǎn)組成會不會是遠(yuǎn)古神靈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有靈眾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將來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曾經(jīng)是否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么,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diǎn)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為我的關(guān)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所想更遠(yuǎn),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guān)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shí)。
陳平安愣了愣。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shù)。哪怕是當(dāng)著至圣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dāng)了我的關(guān)門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dú)坐,修行大道,當(dāng)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圣先師真是半點(diǎn)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jīng)。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曾想學(xué)究天人的至圣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圣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xué)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為好奇,因?yàn)榕沆胧ベt學(xué)問高,作為至圣先師的嫡傳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這兩位在后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蹤,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chuàng)文脈,也未追隨禮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nèi)幕。
道祖笑著與陳平安解釋道：群兇四起,必有壓勝。文廟還是有些后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