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個天生悲觀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內(nèi),構(gòu)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風(fēng)擋雨,停步休歇。
寧姚轉(zhuǎn)去問道：聽小米粒說,姐姐元寶喜歡曹晴朗,弟弟元來喜歡岑鴛機。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報神了,好像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會按時巡山的右護法。
陳平安恍然道：難怪元寶在山上的語,會那么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憑這個,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來喜歡在山腳看門看書,我就說嘛,既然不是奔著鄭大風(fēng)那些艷本小說去的,圖什么呢,原來是為了看心儀姑娘去的,好家伙,年紀(jì)不大,開竅很早,比我這個山主強多了。
寧姚問道：以后你還會盯著正陽山不放嗎一甲子,一百年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搖頭,其實不用我盯著了。
這跟中土九真仙館的李水漂,還有北俱蘆洲那位大宗門的首席客卿,都是一個道理,記吃也記打。
這就像曾經(jīng)有惡客登門,臨走故意丟了只靴子在別人家里,客人其實無所謂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會這么想。
寧姚坐起身,陳平安已經(jīng)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她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落魄山一定要關(guān)門封山就不能學(xué)龍泉劍宗的阮師傅,收了,再決定要不要納入譜牒
陳平安搖頭道：哪怕管得了憑空多出的幾十號、甚至是百余人,卻注定管不過來人心。我不擔(dān)心朱斂、長命他們,擔(dān)心的,還是暖樹、小米粒和陳靈均這幾個孩子,以及岑鴛機、蔣去、酒兒這些年輕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復(fù)雜,至多是一時半會兒的熱鬧,一著不慎,就會變得半點不熱鬧。反正落魄山暫時不缺人手,桐葉洲下宗那邊,米裕他們倒是可以多收幾個弟子。
陳平安畢竟不是鄭居中和吳霜降。鄭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細(xì)微,吳霜降可以為歲除宮所有修士,親自傳道授業(yè)。
陳平安哪有這樣的本事。
不單單是相較這兩位大修士,境界懸殊,更多還是陳平安的心境,比起鄭居中和吳霜降差了不少。
這會兒蜂擁趕去龍州地界、尋覓仙緣的修道胚子,不敢說全部,只說大半,肯定是奔著名利去的,入山訪仙不易,求道心切,沒任何問題,可是陳平安擔(dān)心的事情,一向跟尋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樣,比如可能到最后,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會成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動的大事。到最后傷心的,就會是小米粒,甚至可能會讓小姑娘這輩子都再難開開心心分發(fā)瓜子了。親疏有別,總要先護住落魄山極為難得的吾心安處,才能去談顧及他人的修道緣法。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當(dāng)我覺得一件山上靈器都不那么值錢的時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寧姚看了眼他,不是掙錢,就是數(shù)錢,數(shù)完錢再掙錢,從小就財迷得讓寧姚大開眼界,到今天寧姚還記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著個大籮筐飛奔去往龍須河撿石頭。
陳平安自嘲道：小時候窮怕了。
寧姚搖搖頭,她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財迷歸財迷,可陳平安只要自己能夠吃飽穿暖,就是一個沒有太多外求的人。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邊,見個禮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樓看書,你不用等我,早點休息好了。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悄無聲息離開了客棧,出現(xiàn)在一處沒有燈火的僻靜巷弄。
寧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皺眉頭,是你自己要去看書的,我什么都沒說,你還要如何。
一位老人腳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輛馬車后,車轱轆聲一路響,原本是要去一處客棧的,只是臨近目的地,馬車稍稍更換路線,擔(dān)任大驪皇家供奉的車夫,說是要去國師崔瀺的宅子那邊,陳平安在那邊等著了。
先前那條攔阻陳平安腳步的街巷拐角處,一線之隔,看似陰暗逼仄的小巷內(nèi),其實別有洞天,是一處三畝地大小的白玉廣場,在山上被譽為螺螄道場,地仙能夠擱放在氣府之內(nèi),取出后就地安置,與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寶。老元嬰修士在靜坐吐納,修道之人,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可以變成二十四個可那個龍門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卻是在打拳走樁,呼喝出聲,在陳平安看來,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錢當(dāng)年自創(chuàng)一套瘋魔劍法,一個德行。
老修士依舊未能察覺到附近某個不速之客的存在,運轉(zhuǎn)氣機一個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睜眼訓(xùn)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陰,莫要在這種事情上揮霍,你要真愿意學(xué)拳,勞煩找個拳腳師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錢,再沒習(xí)武資質(zhì),找個遠(yuǎn)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難事,好過每天在這邊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趙,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上种C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覺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別人再拿著個笑話自己,很簡單,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場子。
少年出身大驪一等一的豪閥門第,天水趙氏,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而且趙端明還是長房嫡出。
大驪所有上柱國姓氏當(dāng)中,袁,曹,關(guān),是第一檔。然后是余家和天水趙氏,之后扶風(fēng)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趙端明一邊打拳,一邊問道：師父,你說那個周海鏡年紀(jì)多大啊真的五十六歲了嗎,看著不像啊,先前遠(yuǎn)遠(yuǎn)看了她幾眼,嘖嘖嘖,好生養(yǎng),我跟曹酒鬼都喜歡得很,我跟曹酒鬼約好了,回頭周海鏡跟人在火神廟那邊干架,一定幫我挑個好座位,就近看,武夫問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氣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廝混,周海鏡這類武學(xué)大宗師,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駐顏有術(shù),光憑相貌分辨不出真實年齡,跟咱們練氣士是差不多的。還有記住了,不攔著你去觀戰(zhàn),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聽說周海鏡的脾氣很差,遠(yuǎn)遠(yuǎn)沒有鄭錢那么好說話。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紀(jì)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師父你給算算,我能抱幾塊金磚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術(shù)算,都能修行,真是沒天理。
趙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評四大宗師,周海鏡名次墊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鄭錢要好看些。
陳平安隱匿身形,站在不遠(yuǎn)處墻頭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輛馬車,順便就將少年這句話記住了。
至于那處京城天祿閣的高樓屋頂,那幾個年輕修士還在原地,陳平安就多看了幾眼。
人人懸掛一枚腰牌,卻不是刑部衙門頒發(fā)的無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從十二地支里邊挑字。
看樣子,六人當(dāng)中,儒釋道各一人,劍修一名,符箓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極有錢,不談最外邊的衣飾,都內(nèi)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經(jīng)緯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隨時都會與人展開廝殺。
這會兒好像有人開始坐莊了。
一個年輕女子,寶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錦署出產(chǎn)的圓領(lǐng)云錦袍,她攤開手,笑瞇瞇道：坐莊了,坐莊了。就賭那位陳劍仙今夜去不去皇宮,一賠一。
其余五人,紛紛拋出神仙錢,小暑錢居多,谷雨錢兩顆,也有人只給了一顆雪花錢,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兵家修士,身穿織金雀羽妝花紗,月光泠泠,緞面瑩然如流水。
那年輕女子疑惑道：就這
小姑娘雙臂環(huán)胸,郁悶道：姑奶奶今兒真沒錢了。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笑嘻嘻道：這些年積攢了那么多嫁妝錢,拿出來,賭大賺大。
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兒賭運繼續(xù)好。
這六個修士,既有頭頂上柱國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侶的,更有市井貧寒出身的,都是大驪刑部粘桿郎精心搜羅而來,年紀(jì)最大的,不過九十,年紀(jì)最小,才是十幾歲。他們之外的,總計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懸一個位置,少了個純粹武夫。他們沒有固定的傳道人,沒有正式的祖師堂譜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數(shù)位大宗師當(dāng)中,其中就有宋長鏡,只不過指點不多,幾次而已。此外還有墨家游俠,劍客許弱。為他們傳授望氣之法的,是大驪舊山岳的幾位昔年山君,此外還有數(shù)位身世隱蔽、道統(tǒng)不顯的世外人。
在場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擁有寶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齊渡的大瀆水運,耗費極多數(shù)量的金精銅錢,以及槐樹,和一種水中火。
陳平安跳下墻頭,出現(xiàn)在街巷拐角處,不再遮掩氣息,安靜等待那位禮部侍郎的到來,其實是個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嬰收起那處道場,與弟子趙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皺眉道：又來
這地方,是可以隨便逛的地方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就不聽勸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長記性
陳平安笑道：叨擾老仙師修行了,我在這里等人,說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書。
老修士搖搖頭,懶得多說什么,至多回頭刑部衙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個沒眼力勁的江湖人,不用小題大做。
老人驀然停步,轉(zhuǎn)頭望去,只見那輛馬車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禮部的董侍郎。
陳平安主動作揖道：見過董老先生。
董湖趕緊伸手虛抬這位年輕山主的胳膊,陳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過之后,硬著頭皮說道：敢問陳山主,造訪京城,是什么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說道：這就得看陳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遠(yuǎn)處屋脊那邊,出現(xiàn)了一位雙指拎酒壺的婦人,那個剛剛坐莊收錢的年輕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婦人嗓音天然嫵媚,笑道：你們膽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莊。
年輕女子驚訝問道：封姨,他早就發(fā)現(xiàn)我們了
小巷這邊,陳平安聽到了那個封姨的語,竟是與老侍郎告罪一聲,說去去就來,竟是一閃而逝,直奔那處屋頂。
一襲飄搖青衫,驀然現(xiàn)身,站在翹檐處。
婦人望向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陳平安說道：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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