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托天宿的福，這種消亡之感是溫和的，溫和到他懷疑殘魂徹底消散的瞬間，他都不會感覺到痛苦。

但他踏進廟宇后，那口所剩無幾的殘魂忽然躁動起來。

那一刻他便篤信，這廟里定有古怪。

所以他沒有進香，而是沿著供臺走了一圈，果不其然，順著那塊活板方石掉到了地底下。

剛落地，他那口殘魂便瘋狂顫栗起來。

可見，那古怪確實是源于地下。

殘魂顫栗的感覺十分難受，眩暈得幾乎睜不開眼。醫(yī)梧生就在那種近乎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里，僅憑直覺，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墓穴終點。

他停駐的地方，就是古怪最深的地方。

光是站在這里，他便感覺體內(nèi)那口殘魂顫得快要散了。

那是一種極其矛盾的感覺——因為殘魂太過躁動，他感覺自己下一刻就會不支倒地，再也起不來。但同時他又能體會到一種詭異的生機。

就像……就像燭火將熄的時候，有人在旁邊扇了道風，引得火苗強行竄了一竄。

他看不見自己的臉。

倘若能看見，他會發(fā)現(xiàn)那個剎那，他蒼灰如紙的臉上竟然顯露出了一份血色。

那種殘魂狂顫的感覺，被一道劍氣和掃來的狂風打斷。醫(yī)梧生下意識抬袖掩住臉，兩腳扎地，強行穩(wěn)住自己的身形。

等到颶風驟停，他放下?lián)躏L的袖子，他恍恍然抬起眼，看見了一道穿著黑色勁衣、戴著斗笠的身影。

醫(yī)梧生在昏沉中愣了一下，茫然閃過一絲錯愕。

好一會兒，那錯愕終于消失，他搖頭失笑道：“怪不得……”

醫(yī)梧生看著對方壓得極低的斗笠，以及改換過的陌生模樣，輕輕嘆道：“我當是誰，原來如此……”

在大悲谷前，第一眼看見這人時，他便覺得對方絕非凡物。只是世間修行者眾多，而他當時心思重重，并沒有多想。

如今再想，真是怪不得。

怪不得對方不像香客，卻要來這座廟宇，怕是循著他的蹤跡來的。

醫(yī)梧生輕輕拱手行了個禮，道：“天宿。”

他其實想說，辛苦天宿跑這一趟了。但這一趟因他而起，一聲“辛苦”太過輕描淡寫。

他其實還想說一句“慚愧”，但他已經(jīng)站在大悲谷里了，甚至走到了墓穴最深處，就站在埋著云駭?shù)纳钛ㄅ赃?。此情此景之下，那聲“慚愧”也沒不出口了。

更何況，他也顧不上了，因為那口殘魂剛安定了片刻，又顫動起來。

霎時間，醫(yī)梧生連站著都很艱難。

但他畢竟曾是執(zhí)劍之人，不想顯得太過虛弱。于是他掐了掐手指，讓自己清醒些許，張口道：“天宿，這里有古怪，應(yīng)當有陣。就在……”

他借著這句問話半跪于地，伸手指著地面的泥石道：“就在……這里?！?

說完，他的手沒再收回來，而是就那么撐著地。

因為一旦收了，他便會歪倒在地。

他在心里苦笑一聲，想：那就太狼狽了，丟花家的臉。

但他手掌撐住那塊地面的時候，那口殘魂猛地搏動了一下。就好像有細絲似的生機順著手掌要往他身體里涌。

醫(yī)梧生在混沌中眨了一下眼，曲著手指將手掌撐離地面。

他蹙起眉，聽見了天宿的回答。

天宿說：“確實有陣?！?

醫(yī)梧生心里模模糊糊有了預(yù)感：“此陣……何用？”

是啊，此陣何用呢？

其實他們心里那個答案已經(jīng)漸漸明晰了，只是還差最后一點輔證而已。

醫(yī)梧生此時眼前已經(jīng)泛起了一陣一陣的黑，手指都是抖的，但他強行穩(wěn)住了，蓄了最后一道力，一掌轟擊在泥石上。

這一掌，蕭復(fù)暄都沒料到。

他微怔一瞬，看見地面泥石蓬然乍起，被掀翻至一旁，露出里面一道深穴。

這條亂線上的云駭還活著，所以意料之中，深穴里并沒有躺著人。但這深穴也并非是空的，而是盤繞著蔥郁虬然的枝蔓。

那枝蔓傷口縱橫，卻在陣局供養(yǎng)下生機勃然，遍生著花。

而在枝蔓的生根之處，濃郁血味伴隨著一股淡香驟然散開，蕭復(fù)暄在嗅到那味道的瞬間，便明白了這是什么——

這是有人取了自己一點靈肉骨血，做了局，以自身漫長的生命供了這么一道陣。

單看這道陣，根本意識不到它的目的是什么，因為陣里只有枝蔓和花。仿佛布陣之人費了如此周章，就養(yǎng)了一株枝蔓而已。

但蕭復(fù)暄他們不同，他們進過現(xiàn)世的大悲谷，見過埋葬于深穴的云駭，更見過自云駭心口上憑空長出的那些藤蔓。

當時蕭復(fù)暄他們便感覺，藤蔓和云駭像是在共生。藤蔓不死，云駭便活著。但他們沒有找到藤蔓的根源，自然無法細究云駭究竟是和什么共生。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此刻，他們總算明白過來——

那株藤蔓真正生根之處并非云駭?shù)男目?，而是這里，是陣局供養(yǎng)之下的這株根莖。

如此一來，這座鏡像的地底墓穴究竟作何用處，便再清楚不過。

當初他們一直沒明白，花信究竟做了什么才讓云駭活下來，長久地存在于人世間。

如今，一切悉如所見。

是以命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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