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算不上悄然而至,鞭炮聲,紅燈籠,滿盒子花生酥糖,處處透著年節(jié)氣氛。丁家人多,每年的除夕夜必須歡聚一堂,共同張羅一桌好菜。
廚房擁擠,丁可愈剁餡兒,紀(jì)慎語揉面,其他老少各自忙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抬頭,見丁漢白挽著袖子沖來,一身雞毛。
姜采薇問:“你干嗎呀?”筆趣庫
丁漢白說:“你姐讓我殺雞,那雞滿院子亂跑。”他擱下菜刀,洗洗手。紀(jì)慎語問:“那就不殺了?”
丁漢白定睛看清,那人綁著圍裙,勒出腰身,一雙白凈的手揉捏面團,分不清哪個更細膩?!皻?你陪我去?!彼笸V眾之下心旌搖曳,眼神都帶上鉤子,“菜刀我用不慣,我得用刻刀?!?
師兄弟幾個全部罷工,一齊去院里看丁漢白表演殺雞。年三十,干凈方正的院子,樹是樹,花是花,一只膘肥體壯的棕毛老母雞昂首闊步,時而展翅,時而啄地,與丁漢白對峙。
丁漢白殺雞都要穿熨帖的白襯衫,單薄,卻不覺冷似的。渾身繃勁兒,負(fù)手一只,手里握著把長柄刻刀,刀刃不過厘米長?!皣u?!彼拷?,壓著步子。
那雞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撲棱撲棱亂跑,丁漢白那鐵石心腸追上去,竟一腳將雞踢飛在半空,再一把薅住翅膀?!啊?!”圍觀三人驚呼,根本沒看清丁漢白手起刀落,只見一道雞血噴薄,呲了一米多長。
刀刃滴血,那一刀很深,太深了,雞腦袋搖晃幾下徹底斷裂,掉在石磚上。紀(jì)慎語瞠目結(jié)舌,回想起自己用刀劃流氓,丁漢白這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是他的數(shù)倍。
不待大家回神,丁延壽沖出來大罵:“敗家子兒!把我的院子擦干凈!”
大家又四散奔逃,丁漢白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央,抬眸,瞧見紀(jì)慎語仍安坐在廊下。他問:“你怎么不回去和面?”
紀(jì)慎語說:“別人不管你,我管?!?
丁漢白又問:“我殺雞好不好看?”
紀(jì)慎語樂道:“好看,明年能殺豬嗎?”
丁漢白徐徐走近,近至廊下,扒著欄桿與紀(jì)慎語對視:“殺豬啊?珠都要我的命了,我怎么下得去手。”
晚上,全家歡聚一堂,佳肴配茅臺,個個面目緋紅。丁漢白與紀(jì)慎語倒還清明,飯后拎一份餃子,去醫(yī)院看望梁鶴乘。
醫(yī)院冷清,不料病房已擺上酒菜,張斯年正與梁鶴乘對酌。這倆老頭可憐巴巴的,一個有兒無用,一個垂危不治,值此佳節(jié)居然湊到了一起。
餃子擺上,伴著凌晨的鞭炮煙火碰杯,丁漢白說:“您二老一笑泯恩仇了?!?
梁鶴乘反駁:“把恩去了,從前只有仇。”
張斯年附和:“仇不仇,反正你也熬不過我?!?
對嗆點到即止,梁鶴乘的身體只能負(fù)荷幾句,那六指兒的右手也夾不起餃子。紀(jì)慎語喂,老頭咕噥道:“餃子就酒,吃一口,喝一盅,什么遺憾都沒了。”
紀(jì)慎語說:“師父,你再吃一個?!?
梁鶴乘看他,搖了搖頭。這副身體進不去多少吃食,那痛勁兒也掩蓋住饑餓,紀(jì)慎語不哭不嘆,不講喪氣的話,反帶著笑,一下一下捋那根多余的小指。
張斯年說:“你師父在江湖上有個外號,叫鬼手。”
紀(jì)慎語聽房懷清說過,還知道張斯年叫鬼眼兒。過往年月的恩恩怨怨,那些較量,那些互坑算計都已模糊,哪怕窗外煙花如燈,也照不真切了。
他們深夜才回,一覺醒來是大年初一,除卻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臥室都能聽見前院的動靜。紀(jì)慎語睡眼迷蒙,一旁空著,與他相擁而眠的人早已起床。
他趕忙穿衣,這時屋外一聲叫嚷,姜廷恩倍兒精神地躥進來:“紀(jì)珍珠!過年好過年好,大哥叫我喊你起來!”
紀(jì)慎語好笑道:“你怎么這么早?”
姜廷恩說:“姑父這兒來的人多,我們師兄弟都要在?!彼黄ü勺诖策?,“大哥幫著招待,走不開,所以我……”
對方一頓,紀(jì)慎語疑惑地抬頭。姜廷恩問:“你肩膀上那幾點紅是什么?”
紀(jì)慎語低頭一瞧,能是什么?是丁漢白發(fā)狠吸出來的印子。他的臉上紅白莫測,穿好衣服瞎編:“昨天挨著肉穿毛衣,扎的?!?
姜廷恩湊近:“你知道么?男女親熱的時候用嘴一嘬,弄出來的印子也這樣。”
紀(jì)慎語心肝打顫,生怕這不著調(diào)的老四在暗示什么,甚至在誆他什么?!罢f的像你親熱過?!彼麖娮枣?zhèn)定,“再說了,誰來嘬我?男女親熱總不能男的挨嘬吧?”
姜廷恩臉一紅:“你們南蠻子真不正經(jīng),我回前院了!”
蒙混過關(guān),紀(jì)慎語要折壽三年,等拾掇好趕去前院,好家伙,屋門大敞,廊下放著暖壺?zé)岵瑁_階下扔著七八個軟墊。他一抬頭,丁延壽立在客廳里,丁漢白里里外外地與客人拜年寒暄。
來人不能只瞧年紀(jì),年紀(jì)大也許輩分小,喊叔叔的,喊伯伯的,甚至還有喊爺爺?shù)?。一撥接一撥,叔伯兄弟抑或哪哪的親戚,小輩磕頭,烏泱一跪。
再者是喊著“丁老板”的行里人,沒完似的,恨不得首尾相接。紀(jì)慎語第一次見這陣仗,從前在揚州也熱鬧,紀(jì)芳許的朋友也陸續(xù)登門拜訪,只是沒這般壯觀。
“慎語!”丁漢白喊他。
他疾步過去,還沒來及問話便被推進客廳。丁漢白沖著一屋體面的叔叔伯伯,介紹道:“這就是做玉薰?fàn)t的紀(jì)慎語,石章做舊也是他,以前揚州的紀(jì)師父是他父親?!?
甫一說完,大家都面露吃驚,估計是因為紀(jì)慎語年紀(jì)小。紀(jì)慎語本身無措得緊,卻一派大方地問好叫人,人家問他紀(jì)芳許的生平事,他便簡潔地一一作答。
什么后起之秀,什么青出于藍,丁漢白與紀(jì)慎語并立一處,接受鋪天蓋地的夸獎。有個最相熟的,拍拍丁延壽說:“玉銷記的大師傅后繼有人了,你該退就退吧,退了咱們滿世界玩兒去,做一回甩手掌柜?!?
丁延壽大笑,與那一幫同行喝茶聊天,丁漢白和紀(jì)慎語出來,沿著廊子走一截,停在角落說話?!耙獜埩_一上午,困的話下午睡會兒?!倍h白說,“自從雕了玉薰?fàn)t,打聽你的人就多了?!?
紀(jì)慎語難掩興奮:“我以后真能當(dāng)大師傅?”
丁漢白不答,他知道紀(jì)慎語喜歡雕刻,也喜歡造物件兒,這之間的取舍平衡他不會干預(yù)半句。紀(jì)慎語在這片刻沉默中知曉,靠近一步,音低一分:“你不是要收殘品給我修嗎?我當(dāng)了大師傅也會幫你的,哪怕忙得腳不沾地也會幫。師父和你之間,我已經(jīng)選擇了辜負(fù)師父……總之,我最看重你?!?
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屋墻內(nèi)長輩們談笑風(fēng)生,院墻外街坊們奔走祝賀,丁漢白定在這一隅,猝不及防地聽紀(jì)慎語闡明心跡。他想握住對方的手,猶豫分秒改成摸一摸頭,不止是愛侶,也包含師哥的情誼在內(nèi)。
如此忙碌到中午,午后終于落得清閑,一大家子人關(guān)上門,搬出麻將桌自娛自樂。姜廷恩三下五除二輸?shù)魤簹q錢,拽著倆姑姑撒嬌去了,而后姜采薇來報仇,沒回本便也落了下風(fēng)。
來來去去,只有丁漢白悶聲發(fā)財,最后將牌一推,胡了把清一色。他不玩兒了,贏錢有什么意思,出門花錢才頂有趣。帶著紀(jì)慎語,逛街加兜風(fēng),兜來兜去就到了玳瑁。
紀(jì)慎語揣著不薄的壓歲錢,左右丁漢白火眼金睛,那他只等著撿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丁漢白停在個賣衣裳的攤位前,馬褂,寬袖對襟上衣,繡花腰帶……他好奇:“老板,民國的款,挺漂亮?!?
大的與老板熱聊,小的去買了糖葫蘆吃,買回來一聽,剛剛聊完辛亥革命。紀(jì)慎語躲一邊吃著,酸酸甜甜,抬眼卻撞上人間疾苦。一白發(fā)老人,坐在樹下垂淚,與這年節(jié)氛圍格格不入。
一問,老爺子搖頭不說。紀(jì)慎語注意到那包袱:“爺爺,您是賣東西,還是買了東西?”
老頭扯嗓子哭嚎,驚動了聊得興起的丁漢白。丁漢白顛顛跑來,沒半點同情心,張口便問:“是不是有好物件兒?拿出來我保保眼兒。大爺,哭不來錢財哭不去厄運,您歇會兒吧。”
老頭解開包袱,里面是個烏黑帶花的器物。
丁漢白接過,一敲,銅器,大明宣德的款。“銅灑金,這銅精純?!彼徽f完,覷一眼對方,“賣東西沒見過哭著賣的,這是你買的吧?”
老頭說:“我也不瞞你們,我叫人騙了?!?
既然坦誠,丁漢白索性把話接?。骸斑@銅絕對是好銅,器型款識也挑不出毛病,可是這通體灑的金不對,只是層金粉。撒完包了層漿,質(zhì)感粗糙?!庇謫?,“您老砸了多少錢?”
老頭哽咽:“五萬五,傾家蕩產(ch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