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誰(shuí)支使我,就是我自己干的。”
斷成兩截的蠱母擺在桌上。這蠱母比蠱蟲個(gè)頭短胖一些，通身浸足了殷紅的胭脂色，觸足還翹著,死不瞑目。
黎雪香欣賞著自己柔若無骨的手,拒不肯交代胭脂蠱的來歷。
沈溯微問“你從哪里得來的蠱母？”
“我生于苗疆,從小養(yǎng)著的不行么?！崩柩┫阊诳诳人詭茁?，面色破碎，看來那蠱母離體,也令她元?dú)獯髶p，“殺你們也殺了,現(xiàn)在還要如何？”
沈溯微道“蠱蟲禍人?！?
徐千嶼在黎雪香的閨房轉(zhuǎn)了一圈。床前懸掛紅羅帳，窗前是遮光的紫紗簾。光線昏昧,倒沒有魔氣。
魔氣只在蠱母勾住蠱蟲的一瞬出現(xiàn)，蠱母死了便沒了，黎雪香只是凡人。
倒是那柜子上，有座小香爐，里面還插著兩截?zé)苫业木€香。但香爐背后既無觀音也無佛像，隨便擺著一張白瓷淺盤，盤里裝了些水。
徐千嶼心中一動(dòng),回頭見黎雪香沒留意她舉動(dòng),將一個(gè)小銅鑼狀的物什，一掰兩份，成兩面一模一樣的小鏡子,將其中一面，斜靠在妝臺(tái)的大鏡子前。
妝臺(tái)上亂七八糟全是些雪花脂、梳頭水、胭脂,多了面小小的鏡子,并不引人矚目。
“也不看看禍的都是什么樣的人,來此地的男人，不是酒囊飯袋就是色中餓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崩柩┫愎创?，細(xì)長(zhǎng)眼中一閃，拋出鉤子般，“道爺，像你就不用害怕呀。禍不到你身上?！?
見沈溯微睫毛都未動(dòng)一下，她又伸出丹蔻十指摸向桌上放著的木劍“你們道士身上仗劍，木頭劍，可砍得動(dòng)人嗎？”
還未碰到，沈溯微動(dòng)作極快，將劍收回箭囊“此劍斬殺邪祟，鋒利無匹。”
黎雪香手懸在半空，反嬌聲一笑“懷疑我是邪祟，那你就把我斬了呀?！?
“我現(xiàn)在就把你斬了?！鄙砗髬珊葌鱽恚柩┫忝嫔荒?。
徐千嶼用鞭套著她的脖子，蠻橫道“你方才說得很不對(duì)。你不僅禍及那些男人，你還禍及了隔壁的孿生姐妹，中蠱之人還要禍及旁人的妻子。說得你自己很俠義似的?！?
黎雪香怕傷及自己嬌嫩肌膚，兩手握鞭，狼狽地仰著頭，眼卻看向沈溯微，目露責(zé)怪，那意思是說她這樣待人，你豈能袖手旁觀？
看著是個(gè)端方君子，怎不憐香惜玉，容得下這般夜叉，行事毒辣！
然而沈溯微瞧了徐千嶼一眼，見她也沒有用力，并未出指責(zé)，反看向黎雪香，他眸如玉石，清透至極，問道“你待她和待我，態(tài)度為何截然不同？”
黎雪香驚訝道“什么？”
“我一介道門中人，斷不可能救你于苦海?！鄙蛩菸⒌?，“郭義包下你一個(gè)月，她是郭義妻子，你的命運(yùn)掌握在她手中。何不討好她，卻討好我?！?
這道理黎雪香自然明白，不過是看著趙明棠年輕好拿捏，沒把她放在眼中；又見郭恒則是個(gè)年輕君子，有機(jī)可乘，才如此行事。
但眼前男人兩片薄唇一碰，竟是涼薄無情，叫他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不由大損顏面，黎雪香惱羞成怒道“因?yàn)槲揖褪窍沦v啊?！?
“你們二位在泥淖之外，哪知我們這等腌臜人的苦處?！彼淅涞溃拔译m是頭牌，但今年已二十有八，自幾年前起生意滑落，門前冷清。這地方唯利是圖，絕不是做慈善的，若不想些法子鞏固生意，再過上幾年，我恐怕被棄之若敝履，哦，恐怕連敝履都不如?！?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彼溃叭羰菍こ；钣?jì)，手藝精進(jìn)，總是越做越好；若是有家有口，緊緊牙關(guān)，相依相偎，也能度過?？稍谶@地方，唯有以色侍人，這是努力不來的。我在憐香坊中紅了十年，仍舊很美，有什么用——被人看膩了，你說我怎么辦呢。”
黎雪香摸了摸脖子，心情有些復(fù)雜。
一是趙明棠雖潑辣卻很單純，幾句軟話，便使她同情，把鞭子放下。二是，雖是故意討人憐惜，卻觸及幾分真實(shí)心酸，叫人狼狽。
“你說我不討好她?！崩柩┫戕D(zhuǎn)向徐千嶼，眼波盈盈地瞧著她，“難道我討好你有用么。我還沒去你家，夫人都追到這里喊打喊殺。就你這般心性，還能容我做個(gè)小不成？”
“我倒是可以給你贖身，但我說了不算?！毙烨Z道，“做不做小，那得郭義點(diǎn)頭才行?！?
黎雪香面色一凝“你不愛他?！?
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不然你怎能容忍旁人登堂入室，你這反應(yīng)，倒還不如……”
她不由瞟向一旁的郭恒。
徐千嶼不明白她怎么跳躍得這樣快，也看向師兄。
兩人都看他，沈溯微捏杯的手指一緊，陡然看向黎雪香。
他目色太清明，能一眼看穿人心，不容任何臟污曖昧的猜疑，黎雪香一驚，識(shí)相止語(yǔ)。他方才將手上那杯茶飲盡。
徐千嶼見她二人對(duì)視，已經(jīng)站起來，沒了耐心“愛不愛我都是正頭夫人，與你有何干系。我已關(guān)照過老鴇，你這一個(gè)月都在房間里待著，不許出門?！?
她還沒吃晚飯呢。
黎雪香果然大怒，追到了門口，那兩人已將門從外面上鎖“你們憑什么關(guān)著我！”
夜半時(shí)分，外面絲竹正響，推杯換盞聲正濃，拍巴掌的，起哄的，聚集了全部的歡笑熱鬧。
沈溯微見徐千嶼怔怔盯著那些人，似在懷疑他們是真的快活，還是另有隱情，如陷入魔障，出了門便道“黎雪香的話，不要往心里去。”
“我也沒往心里去。”徐千嶼輕踢了一腳石子，“她很可憐。”
“何謂可憐？”
當(dāng)日觀娘說這凡間留她不住，仙宗是更好的。如今方見，修士的確是更好的。
徐千嶼蔫萎道“比我處境不如的，我都覺得可憐?！?
年少時(shí)自詡南陵菩薩，每日得意得很。如今成為修士，方知可憐人如此眾多，她沒有辦法全部搭救，便覺渺小。
沈溯微并不評(píng)價(jià)她的話，掀開簾子道“人生在世，問心無愧已經(jīng)很難?！?
“你若是不知該做到什么程度，那便先從此處做起吧?！?
他的聲音在夜露之中極涼，卻含著股矢志不移的定力，如拋下一座錨。徐千嶼想，這初級(jí)目標(biāo)她完成了的，便馬上開解了。
想了一想，她又問“哥哥，我若真的給黎雪香贖身，算不算義事?！?
“算?！比羰钦髟児阋庖姡淮嬖谥藳]有意見。
“曾有長(zhǎng)輩同我說過，義事便是自己都不夠的時(shí)候，還要與旁人分。郭義既然只有一個(gè)，那我就讓黎雪香做個(gè)??？”
沈溯微暗忖片刻，阻止她越走越偏“好像不是這樣解的。”
“那是怎樣？”
“義事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你和阿義既然成婚，便有兒女私情。既含一個(gè)‘私’字，便是不同的，不好與旁人分?！?
“快點(diǎn)上車吧?！币娦烨Z聽得聚精會(huì)神，沈溯微催她，將話題打斷。
他自己尚未參悟之事，就不便亂講，誤人子弟。
徐千嶼坐在行進(jìn)的車上還在參“哥哥，道士有私嗎？”
她其實(shí)是想問修士也有私嗎，但不能揭破身份，只好這樣問。
車內(nèi)空間狹小，沈溯微正掀開簾，花境的夜晚玉壺光轉(zhuǎn)，魚龍群舞“人皆有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