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一腳踹開了門：“徐行之！”
徐行之嘖了一聲：“投胎啊你。要是把門踹壞了，你得給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燈，臉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將沖口而出的質(zhì)問也被他強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來！”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掃進簸箕里：“就出就出。瞎叫喚什么。”
九枝燈沉默地注視著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門扉掩上，他依然貪戀地注視著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后，周北南張口便質(zhì)問道：“徐行之你怎么回事？你逃了元嬰大典？”
“逃便逃了唄，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周大公子千里迢迢跑來啊?！毙煨兄疂M不在乎。
“小事你大爺?。 敝鼙蹦蠚獾媚X仁疼，“應(yīng)天川來風(fēng)陵贈禮的禮官告訴我說，九枝燈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當(dāng)眾離去？你與他是何關(guān)系？”
徐行之挺無辜的：“師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氣：“我信，可旁人信嗎？那可不是單純的元嬰大典！是推舉你繼任下一任風(fēng)陵之主的繼任典儀！你他媽說跑就跑，還帶著個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傳些什么齷齪的東西嗎？”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們自己想得齷齪，關(guān)我何事?！?
周北南被氣得一個倒仰：“你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遲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說到此處，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不過這回的聲音斯文了許多。
有弟子的引薦聲傳來：“曲師兄，這邊?！?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將起來：“曲馳，快過來！”
朱衣素帶的曲馳從月亮門間踏入。他額上生了一層薄汗，看來亦是得了消息后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曲馳看向徐行之，籠統(tǒng)問道：“……沒事吧?！?
他既是問徐行之有沒有事，也是在問九枝燈有沒有事。
徐行之一以蔽之：“沒事?！?
曲馳呼出一口氣：“好，那就好?！?
“不是……這就沒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嚨里，“曲馳，你年歲最大，倒是訓(xùn)他兩句呀?！?
曲馳行至近旁，緩聲道：“訓(xùn)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經(jīng)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三人在階前席地坐下，曲馳和徐行之之間夾著個氣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沒好氣地：“說吧說吧，你接下來怎么打算？讓九枝燈留在風(fēng)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無聊地寫寫畫畫：“不然呢？”
“也是?！敝鼙蹦相止?，“廿載橫死，他那兩個兒子正狗咬狗的，熱鬧著呢。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里沒根基，挑著這個時間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嗎。”
曲馳卻有些懷疑：“但是魔道會放棄他嗎？今日之事鬧得太大，魔道那邊也該聽到風(fēng)聲了，他血脈覺醒一事是隱瞞不了的。萬一他兩個兄長認(rèn)為九枝燈是威脅……”
周北南挑眉：“如何？他們敢殺來風(fēng)陵山？”
“不會?！毙煨兄腥烈鳎八拈T與魔道止戰(zhàn)已久，小燈如果不愿回去，他們也不會蠢到上門挑釁，自找死路。……曲馳和我擔(dān)心的是另一件事。”
罷，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九枝燈的母親?！?
周北南頓覺棘手：“也是。那可怎么辦？”
“多年前我與曲馳去過一次魔道總壇，是去幫小燈送家書?！毙煨兄^也不抬地用梅枝繪制著什么，“待會兒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搶人？徐行之，你——”
“說話怎么這么難聽。我是接小燈母親來與他團聚?！毙煨兄a充道，“……同時也是替小燈表明他不愿參與爭斗的心跡。到時候在風(fēng)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讓小燈母親住在里面，他們母子二人也能時時見面了。”
周北南：“……他們?nèi)羰遣豢辖o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搶的唄?！?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動作稍停，思忖了許久，他剛想問曲馳些什么，曲馳便繞過周北南，接過徐行之手里的梅枝，在沙地上續(xù)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圖：“……穿過明堂后，到這里左轉(zhuǎn)。”
徐行之不無訝異：“你還記得啊?！?
曲馳埋首道：“十?dāng)?shù)年前我隨你一起送信，去過石夫人的云麓殿。我記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記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環(huán)住曲馳的脖子，嬉笑：“曲師兄，我真想親你一口?！?
曲馳溫柔道：“別鬧?！?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馳，你不怕受罰？上次你跟他去魔道總壇，可是足足罰了三月禁閉……”
曲馳似乎并不把可能受罰的事放在心上，寬容道：“無妨無妨。大不了這次被關(guān)上一年半載，我正好趁此機會專心參悟。等再出關(guān)時，修為說不準(zhǔn)能趕上行之?！?
曲馳性情向來如此，潤物無聲，待人溫厚。也正因為此，四門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溫雪塵，亦不是跳脫無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溫良平厚、無甚脾氣的曲馳。
周北南看著這兩人并肩謀劃，著實別扭，不自覺地便探了身子過去，聽他們議論，偶爾插上一兩句嘴。
幾人剛商量出來個所以然，便有一道聲音陡然橫插了進來：“徐師兄?！?
徐行之抬首，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視著他，禮節(jié)周到地揖了一揖，聲調(diào)平常道：“徐師兄，師父叫我來問，九枝燈是否在你這里?！?
徐行之頷首。
“那便請他到山門前的通天柱去吧?！毙炱缴?，“有一位名喚石屏風(fēng)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芻過來“石屏風(fēng)”所為何人，他們身后的殿門便轟然一聲朝兩邊打開了。
九枝燈一步搶出門檻：“她來了嗎？”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樣驚得倒退一步，方才皺眉答道：“沒錯。是石夫人。”
向來淡然處事的九枝燈此時竟是難掩激動之情，急行幾步，但仍未忘禮節(jié)，朝曲馳與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記，又轉(zhuǎn)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顫抖：“……師兄，我想去換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過神來，揮一揮手：“你去吧?！?
待九枝燈和徐平生一齊告退之后，周北南才驚詫道：“……‘石夫人’？我們還未去，他母親倒先自己來了？”
曲馳自語道：“我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
徐行之一語未發(fā)，陰著面色，抬步徑直往山門處行去。
周北南忙縱身躍起，追趕上了徐行之步伐，邊追邊回頭看向沒能來得及關(guān)閉的殿門。
——九枝燈方才在那里聽了多久？
這念頭也只在周北南心里轉(zhuǎn)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釋然了。
……聽一聽也好，讓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后專心守在徐行之身邊，安安靜靜的別鬧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幾年前，前往魔道總壇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見石屏風(fēng)真容，只是隔著一層鴛鴦繡屏，影影綽綽地看了個虛影。
時隔十幾年，徐行之遙隔數(shù)十尺之距，終于見到了石屏風(fēng)石夫人，九枝燈的母親。
一棵百年古松下，搖曳著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態(tài)上便透著一股纖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陣風(fēng)吹來便能將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態(tài)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著樹干，薄唇啟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fā)著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fēng)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后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僂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彼浡晢镜?。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著步子一道遲滯在了半空中。
當(dāng)年將他送來風(fēng)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云鶴，就像十?dāng)?shù)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后，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fēng)拉扯著來回飄動，發(fā)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云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爭位，魔道內(nèi)部正是風(fēng)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時。此時，六云鶴帶著九枝燈之母來到風(fēng)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并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云鶴，便有了一只絕好的、用來掌權(quán)的傀儡。
現(xiàn)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隨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fēng)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fā)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cè)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后，別扭地?fù)碜×怂募绨?，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nèi)她R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毖哿O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么不堪的手腳?！苍S，那是同命符的印記?！?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發(fā)似的，無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著，徐行之他們對六云鶴動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jié)果同樣可以預(yù)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著什么，她對于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燈遠遠望著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fēng)陵山的時候。
現(xiàn)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fēng)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shù)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仿佛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癢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走下五階之后，他霍然轉(zhuǎn)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將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著舌尖，仿佛只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后，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于是將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著涼?！?
十?dāng)?shù)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嘆息的語調(diào)笑著，“沒事兒，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yīng)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后背，直往松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zhuǎn)身，朝門內(nèi)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dāng)?shù)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躚而飛的縹色發(fā)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nèi)，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將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
他此刻要走，師兄亦然笑著說，走吧。
師兄順從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給師兄留下了什么呢。
九枝燈想得渾身發(fā)冷，但石屏風(fēng)卻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將九枝燈擁至懷中，柔聲道：“你這孩子，云鶴只是說帶我來看一看你，也沒說要讓我?guī)阕哐??！?
越過石屏風(fēng)狹窄細(xì)弱的肩膀，九枝燈看向六云鶴。
六云鶴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讓九枝燈的神情一寸寸陰冷下來。
數(shù)年不見，石屏風(fēng)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與兒子說。她執(zhí)起九枝燈生有劍繭的手掌，道：“云鶴告知我你魔道血脈已然復(fù)蘇，我實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帶我來看一看你。這些年你在這里過得很不好吧，是娘當(dāng)年軟弱，護不住你……”
“很好。”九枝燈生平第一次打斷了石屏風(fēng)的話，“我在風(fēng)陵，一切安好。”
暮色將至，闌干碧透。
九枝燈隨石屏風(fēng)下山時，想道，他或許再沒有機會看到風(fēng)陵山的星空了。
為了留住那僅有的一點想念，他一直仰頭望天，然而，直到他離開風(fēng)陵境內(nèi)，才發(fā)現(xiàn)天空陰云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終是沒能看到風(fēng)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濃，雨絲淅淅瀝瀝地飄下。
清靜君最愛觀雨飲酒，于是，在結(jié)束與廣府君的夜談后，他持傘返回浮名殿，卻遠遠見到一個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嘆一聲，緩步走去。
而那人聽聞有腳步聲，便睜開了倦意濃郁的雙眼，搖了搖自己已空的酒壺，輕笑道：“……師父，你這里還有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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