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真正的丹陽峰弟子,十三年間把自己困于書齋,整理典籍,把蒙塵的書籍一一煥然,也幾乎將自己坐成了蒙塵的禪僧。
在得知徐行之他們遁出蠻荒的消息時,褚堡主在他們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這七人,殺掉以儆效尤,顯得太過小題大做;拿出去做籌碼,這幫人又統(tǒng)統(tǒng)是沒什么品階的中階弟子,分量不夠。
扔出去煉陣倒是可以,但他們一死,山中便再無人看守藏經(jīng)閣。這是個頂苦頂無聊的差事,這幫人不做了,褚堡主一時竟想不到有誰可以接替他們。
褚堡主左思右想,干脆饒了他們一條性命。左右山已被封了,他們也出不去,不怕他們通風(fēng)報信。
其中一名弟子正在手抄一份孤本。
他在燈下翻過一頁書,突覺面前生風(fēng),書架藏冊上系著的碧色絲絳統(tǒng)一地嘩啦啦響起來,抖得像是春日受風(fēng)的柳葉。
他護住書頁,疑心是窗戶沒有關(guān)好。
然而等他抬目看去,整個人便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一扇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在半空緩緩打著轉(zhuǎn)啟開,從其間邁出一雙極修長勁瘦的腿。
弟子手中墨筆啪嗒一聲落地,濺起二三墨花,而他的眼中也漸漸浮出一層明亮的淚花。
盡管早已知道曲馳他們返回現(xiàn)世之事,但哪怕親眼看見,這弟子仍覺得如墜幻夢,不敢置信,唯恐高聲驚跑了這夢中人:“師……師兄……”
曲馳手挽拂塵,腰系長劍,一身朱衣被光門里卷出的塵風(fēng)激蕩得翻卷成浪,他抬手振袖,將鼓動飛舞的長袖斂于掌中,將指尖抵于唇畔,輕“噓”了一聲。
外面巡夜的魔道弟子隱隱聽到藏經(jīng)閣內(nèi)有怪響傳出,隔著老遠喊道:“什么聲音?”
那弟子會意,拭去眼淚,推開一扇窗答道:“有半架子書落了。你們?nèi)糸e著就趕緊過來幫忙收拾收拾?!?
魔道弟子一聽是苦力活,唯恐避之不及,嘀咕兩句便打著燈籠離開了。
弟子忙不迭關(guān)閉了窗戶,回首道:“師兄,我……”
這一回頭,他又一次瞠目結(jié)舌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陸御九,一個身著漆黑斗篷的人,以及一個身負(fù)雙刀的短打少女,均從那扇光門間走來。
幾人身后的光門里還在源源不斷地走出身著老四門服飾的弟子,盡管光門狹小,一次止能通行一個,但大家一一通行,井然有序,轉(zhuǎn)眼間,又有幾十人填進了藏經(jīng)閣間。
徐行之一手負(fù)于身后,單手持扇,緩緩搖動,對聽到響動后統(tǒng)一涌來的七名丹陽峰弟子笑道:“各位,許久不見?!?
七名弟子眼含了熱淚,卻都知道此時不是相認(rèn)敘舊的好時機,便一齊壓抑了泛到眼底的酸意,無聲地跪倒在地,拱手施禮,悲憤又滿是希望地在地上碰出悶響。
其中一個弟子顫聲問:“師兄,你們是從何處……”
徐行之將扇面捏攏,含笑答道:“我們?從蠻荒借道來的?!?
本來他們按幾日前商議,該在那場落雪結(jié)束的三日后就動手,打丹陽峰一個措手不及,然而曲馳在去過一趟蠻荒、前來歸還鑰匙時,徐行之陡然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刁鉆主意。
……他們?yōu)楹我Ю锾鎏鲩L途強攻而去?
蠻荒之門,本就可以依憑使用者心意而開,借道蠻荒,難道不是一條捷徑?
在此之后,徐行之讓孟重光試驗過,發(fā)現(xiàn)蠻荒之門的確可通向丹陽,但大抵是因為相斥之故,藏有另一把蠻荒鑰匙的風(fēng)陵則無法前往。
顯然,這一點防御漏洞不在褚堡主的計算范圍之內(nèi)。
徐行之望了一眼身后還在不斷涌出人影的蠻荒之門,拿扇柄搔一搔腦后:“小陸,先試探一下,這老小子有沒有喪心病狂到在山中設(shè)陣?!?
陸御九依凝神,放出了十幾縷曾在蠻荒中收來的虛魂,口中誦訣,讓這十幾道透明的影子貼靠著墻根、悄然無聲地鉆了出去。
他雙眸明暗變幻,小狐貍似的青色瞳仁中漸次閃過千百場景。耐心搜索一遍后,他答道:“山中安全?!?
徐行之一舔唇,扶住頸骨活動一番,頸間喀喀響了兩聲。
正滿心躍躍欲試時,他便覺衣帶被人從后扯住。
孟重光伏上了他的后背,沒骨頭似的軟聲道:“師兄,待會兒鬧將起來,你不要離我太遠。”
徐行之知道這老妖精對自己的安危有種異樣的執(zhí)念,自是順著他說話,回過身去,在他柔軟濕潤的唇上輕輕一點:“是你不要離我太遠?!?
說著,他將木手置于身后,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的后面,就交給你了?!?
孟重光輕輕啟開雙唇,把徐行之的指尖銜到口中,吃糖似的親了親,算是締下了承諾。
平月殿間,褚堡主與伍堡主又商量了一輪山防事宜,只覺隨著夜色漸深,寒意愈濃,索性打了一個爐子,圍爐煮酒,以資暖身。
褚堡主盤腿看向窗外,想著那里矗立著他已完全建立起的銅墻鐵壁,心里不禁浮現(xiàn)出說不出的快意:“姓徐的他們?nèi)羰钦娓襾恚冶憬兴麄冎?,什么叫有來無回!”
伍堡主隨他笑過后卻平添了幾分傷感,聽著酒液咕嘟嘟的沸騰聲,垂下了眼眸:“若我那獨子還在,此時定要爭一杯酒來喝?!?
褚堡主無子,很不能理解伍堡主突如其來的傷懷,但即使是他這種冷心冷腸的,也曉得伍堡主兒子的名字已載入史冊,他的橫死,掀開了魔道反制四門的歷史。
褚堡主堅信,這段歷史會繼續(xù)書寫下去,這些陳年舊人的反撲,不過是垂垂老矣的困獸的抵死反抗罷了,只需熬過這一段,他們勢頭減弱,無力為繼,自是會再度式微下去。
思及此,褚堡主咧開嘴:“這仇放在如今來報也不晚!當(dāng)初滅了清涼谷,如今大可把這些來犯之?dāng)吃贉缫槐椋覀儭?
話音未落,褚堡主突然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漸成鼎沸之勢,不由得皺了眉頭:“這群人嘁嘁喳喳地吵嚷些什么?”
轉(zhuǎn)瞬間,蒼天震動,如有一道雷霆橫擊山巒,把整座山都搖撼了起來!
伍堡主大吃一驚:“怎么了?”
他起了身來,正欲開門查探,一名魔道弟子便馭起靈力,沒頭蒼蠅似的一頭撞進大殿里來。頂著滿頭鮮血,他蜷著身子,伏在冷硬的地上,失聲慘叫著:“堡主!堡主……他們打進來了!”
本來尚能安坐的褚堡主霍然起身,失足踢翻了還沒燒沸的酒爐:“什么?!”
爐子傾翻,燒得發(fā)白的銀絲炭滾落一地,像是一顆顆小型的人頭,他一雙大腳蹬蹬地碾過炭火,把其中幾顆踩作了四散的飛灰。
他將那蠕蟲似的佝僂在地上的人一把撈起,咆哮道:“什么意思?誰進來了?”
那弟子頭破血流地哭道:“徐行之,孟重光……還有曲馳……對了,還有人,許多人,穿著四門的衣裳……”
“慌什么?!”褚堡主對著他失魂落魄的臉叫嚷,又搖撼著他的衣領(lǐng),逼問道,“他們闖到哪一層了?探察哨呢?不是在前日已叫他們延伸到二百里開外了嗎?如此多人來襲,他們是做什么吃的?”
弟子顫抖成了一片風(fēng)中樹葉:“他們,他們沒有闖關(guān)……他們不是從外頭來的……”
褚堡主腦中轟然一聲,所有條理與思緒被夷為平地,甚至一時間沒能聽懂弟子究竟在說些什么。
“什么叫‘不是從外頭來的’?”褚堡主喃喃,“他們還能從地里挖上來不成?”
弟子哭叫著:“弟子來自原陽殿……他們是從西,西麓來的,悄無聲息地就摸了上來。弟子只跟那個姓孟的天妖打了個照面,他揮了揮袖子,原陽殿便塌了,弟子是從廢墟里掙出一條命的……”
“山防呢??。可椒滥抢餅楹我稽c訊息都沒有傳來?”
弟子哭著搖頭,他已被天降的神兵嚇破了膽子,身體疲軟著一味朝下滑去。
外圍毫無示警,這一事實叫褚堡主一顆心忽忽悠悠地沉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潭里去。
他一腳蹬翻了桌案,仗劍闖至階前,扯起破鑼似的嗓子,吼道:“迎戰(zhàn)——”
其實已不必他贅,短短幾瞬,戰(zhàn)火已烈烈地將整座山燃燒起來。
周望背上雙刀被四周殺聲感染,錚然淬響,徐行之引著她一路向前,有六名不知高低的魔道弟子喊著殺向徐行之撲來,他任竹骨折扇在掌中旋過一圈,便作一柄赤色長戟,投擲而出,破雪空,撈月影,瞬時間將三人穿心!
其余三名見此情狀,被逼紅了一雙眼,慘嘯著各握兵刃,朝徐行之直撲而去!
周望一步跨前,徐行之也主動讓出位置:“到你?!?
周望掃了一眼,先以右手反腕握住鞘中刀柄,目視前方虎狼般撲來的三人,簡意賅地詢問:“先殺誰?”
徐行之輕描淡寫道:“……所見皆斬。”
周望頷首,左手亦背至身后。
雙刀一出,光影繚亂,周望細足一點一晃,那重逾百斤的青銅雙刃破開深藍空幕,劈出三道淋漓的血光。
幾人在她的刀光中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爛水果,而周望沖過這片血雨,白嫩勝雪的臉頰上也灑上了點點血斑。
她拿肩頭擦了擦血,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這些虛張聲勢的弟子,哪一個都比她在蠻荒中遇見的怪物脆弱和不堪一擊。
罷,她將掌中雙刀拋向半空,雙手各握一柄,背至身后,徑直闖入糾斗中的弟子行伍之間。
陸御九以鬼面覆面,面前浮動的符箓無休無竭地透出淡紫色的靈光,他紅白分明的唇齒不間斷地開合,在他的指揮之下,額間燃燒著淡紫色云紋的群鬼擴散開來,布出陣法,將本就驚慌失措的魔道弟子分割開來、逼得難以相顧。
霜寒劍意之下,血肉碎裂,哀鴻遍野。
而在陸御九身側(cè),牢牢翼護著一個周北南,任何明槍冷箭,他都一一為之擋下。
他是陸御九的鬼奴,沒有人能傷害他的鬼主。
送走周望,徐行之找到了孟重光。
面對一小隊包圍上來的魔道弟子,二人依約,將后背貼至一處,與眼前弟子對峙。
徐行之淺笑道:“重光,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這算是我第一次同你并肩御敵?”
孟重光頗不服氣地提醒他:“……蠻荒巨人那一次?!?
徐行之并不贊同:“那時我們隔得遠著呢?!?
“還有蠻荒塔前,與溫雪塵那一次……”
徐行之又搖頭:“那次你抱著我,死活不肯讓我動?!?
孟重光抿著唇笑了:“那師兄,這便是我們的第一次。你想如何呢?”
徐行之跟著一樂,將“閑筆”化為魚腸劍:“……會用嗎?”
孟重光心領(lǐng)神會,二人將彼此的武器渡至對方手中。
孟重光的兵刃是一把素樸得不像話的劍,沒有名號,更沒有什么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膩須v,只不過是當(dāng)年他成年時,徐行之帶他去風(fēng)陵煉器庫中挑來的一把與他身量和持劍習(xí)慣相匹配的劍。
……沒想到他一用便是這么多年。
此劍著實平淡無奇,論顏色、花紋及式樣更是平淡,一百把故劍里九十九把都長成這樣,唯有孟重光的掌溫給它稍稍賦予了一些不同。
徐行之平舉劍身,劍刃鈍面在小臂上緩緩交叉,呈十字狀,同時也不忘側(cè)身問孟重光:“它叫什么?”
孟重光執(zhí)握住徐行之的魚腸劍,與他背對而立,緩聲答:“念徐?!?
徐行之一怔,旋即朗然大笑。
眼見敵人鼓足勇氣、喊叫著殺至近處,二人雙劍頓出,劍嘯如龍吟,貫徹長空,惹人心旌搖動,熱血澎湃。
褚堡主立于殿前,耳聞著響徹山崗的喊殺與悲鳴,神情木然。
平月殿側(cè)殿內(nèi)的燈火受到震動,已然傾翻,熊熊火焰已燒塌了半座宮殿,但他仍無知無覺,眼前一陣陣地飛過漆黑陰翳的蚊影。
伍堡主在一刻鐘前去尋那些宗派之主,至今仍未歸來,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
他顧不得去關(guān)懷他的生死,他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漏算了。
明明一切都該是完滿無缺的,明明……
正值思索之際,從他灰黑色的視野里,緩緩自上落下了一個人影來。
來人落地時,左袖翻卷,右袖出劍,劍身上隱有鮮紅順勢滴落,刺得褚堡主雙眸一縮,渾渾噩噩地抬起頭來,看到了曲馳的臉。
青年修竹似的身影被火光間燎出晃動的虛影,他既不驕矜,也無得色,來尋仇也尋得頗不轟轟烈烈,那份無論何時都泰然自若的君子之風(fēng),讓褚堡主胸中郁氣更盛。
“……多年之前,承蒙照顧。”
青年嗓音疏朗地開了口,語氣也不含多少恨意。他撩起衣擺,彎腰請戰(zhàn):“現(xiàn)在我要來殺你?!?
他的口吻聽不出多少嘲諷和冷意,更像是在講述某個必然會降臨至褚堡主身上的命運,因此甚至還帶有幾分叫人心動的悲憫。
褚堡主猛然將劍抽出鞘外,哐啷一聲將劍鞘擲于地面,狂亂地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曲馳,你要一戰(zhàn),我們便來一戰(zhàn)!多少年前你給了我們遏云堡羞辱,我還回來了,現(xiàn)在你也要還回來,公平得很,公平得很!”
十三年前那個被踩入泥濘中的青年,已從濕泥中掙扎著站起,重新站成了一座頂天立地的山巒。
面對褚堡主的聲嘶力竭,他神色不變,只將鮮血滴落的劍身舉起。
隨著他舉起的劍鋒,曲馳外袍微動,露出了一截衣裳。
那衣裳不似丹陽峰制衣時慣用的矜貴的綃絲,不棉不麻,白中泛灰,卻被曲馳珍之重之地貼身穿著。
察覺到這一點,曲馳竟似是怕弄臟了,伸手把那截衣裳謹(jǐn)慎地重新藏入外袍之間。
……好機會!
褚堡主便在此時動了,揮劍奔襲,一星寒芒直割曲馳咽喉!
曲馳卻無甚反應(yīng),動作樸實,毫無花巧地平揮一劍,旋即收劍回鞘,動作干凈利索。
面對著喉間不住涌血、四肢抽搐不已的尸首,曲馳說:“我說過了,只是來殺你的。我的朋友還在等我,抱歉,我沒有那么多時間耽誤?!?
罷,他轉(zhuǎn)過身去,把一身清骨重新投入無邊肅殺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主要情節(jié):
#論用勁兒用錯地方的杯具#
#吃面組的日常#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