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神色平靜,不見半點波瀾。
“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沒上過大學,十八歲去當了兵,退伍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周啟深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我不恨她,也不怪她,她該走,留在那樣的家里,是沒有活路的。”
阮斐眼睫眨了眨,在他的注視下,終于慢慢挪開眼,看向空氣中的某一點。
“我沒別的訴求,也沒有任何目的。找她,就是想了結(jié)心愿。如果她還在,還愿意,我便照顧她,給她養(yǎng)老送終。如果她去世了,以后年年清明,我也能給她上柱香。”周啟深聲音有些啞,“真的,就這些?!?
他看向阮斐,是試探,是詢問。是兩個聰明人之間小心翼翼的探尋心意。
周啟深是近鄉(xiāng)情怯,是多年執(zhí)念終于塵埃落定。他極力勸慰自己,別在乎對方怎么想的,他也時刻記住趙西音的話,學會釋然。他忍著,克制著,眼神情緒濃烈,始終還是隱藏不住。
阮斐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半晌,只一聲:“嗯?!庇謫枺骸拔魑鬟€好嗎?”
“一切都好,她懷孕了?!敝軉⑸钚σ鉁厝崃诵叭齻€多月。”
阮斐的表情也輕松了些,“啊,真的?。克皇翘杳?,那,那。”
“暫時不跳了,生完后再回舞團?!?
就著趙西音,兩人間的交流終于自然了許多。
周啟深有意無意地提起小時候的事,又問阮北臨的情況,阮斐倒也沒有不自然,問什么,答什么,但一條刻度線在她那兒擺著,很明顯地告訴你,再多余的熱情,也沒有了。
周啟深雖出身貧寒,但多年商場打拼,氣質(zhì)已然出類拔萃,一身華服加持,與這破舊的小面館格格不入。說到無話可說時,他終于沉默下去。一生之中,難得有這么手足無措的時刻。
“吃好了嗎?”阮斐要起身。
“我來買單?!敝軉⑸顡屜纫徊健?
他站起時,比女人高了一個多頭,阮斐的力氣卻奇大,不太客氣地拽住他的手往后扯開,“站著去。”
周啟深站在她身后,又聽她問:“吃飽了沒有?”
“飽了?!?
“我聽西西說過,你工作忙,還有頭疼的毛病。注意身體,別仗著年輕不當回事?!?
阮斐的普通話并不標準,夾雜著幾分當?shù)乜谝?,但在周啟深聽來,卻莫名戳中他內(nèi)心一洼柔軟,那是久未開啟過的缺憾之地,常年封閉,不見陽光。她這幾句話,猶如四季里的第一場春雨,細細碎碎地澆淋而下,潤物細無聲。
周啟深只身走去店外等,仰頭看了看夜空,生生忍過眼里的這波干澀。
“行了,走吧。”阮斐經(jīng)過他身邊。
周啟深忽說:“晚上光線不好,我來開車。”
她側(cè)過頭,頗有幾分質(zhì)疑,“這車你能開?”
搖搖欲墜的手動擋面包車,至少得有十個年頭往上了。
周啟深脫了風衣外套,隨手丟去后座,架勢熟練地坐上駕駛位,發(fā)車,離合器,進檔,有條不紊。他說:“我十八歲進部隊,開了三個月軍用貨車,駕照不用考,直接發(fā)的。那時候上高山進野林,長途一開就是十多個小時,練出來了?!?
阮斐看他這范兒,心里就有了數(shù)。
周啟深估計也有點飄飄然,還單手打方向盤,結(jié)果離合器松快了,車子直接熄了火。
阮斐笑了,“沒關系,這車是不太好開。”
后來車子往回開,路上,周啟深問:“你一個月靠跑車能掙多少?”
“三千多,旅游旺季五千來塊。”
“小北的爸爸呢?”
“肝癌,過世十年了。”
周啟深怔了怔,“抱歉?!?
到了后,阮斐先下車,從后備箱里翻出一個黑袋子,把它遞給周啟深,“這個是我在靠譜的人那里弄的碧雪草,外面買不到,你拿回去給西西,燉湯熬粥都可以。”
周啟深接過。
“你明天就回去吧,別讓姑娘掛念。”起風了,一陣陣的往人身上吹,西北的夜仍有未消的寒意。就像阮斐此刻的態(tài)度,周啟深已然知曉了答案。
他點點頭,亦不再有多余的表情,“好。那您注意身體。”
剛要轉(zhuǎn)身,阮斐忽然叫住他,叫的是:“小深?!?
周啟深渾身一顫,過了電。
“有的事情,你來過,是心意,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她說。
周啟深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人生如旅途,我亦是行人。在某個轉(zhuǎn)角口,她已作出過選擇,那一程的風景,無論好壞,都已揮手告別。時光荏苒,有了新生活,不想回頭看。
世間疾苦,看透,不說破。
多數(shù)時候,內(nèi)心的渴求與執(zhí)迷,不過是自我拉鋸,自我成全。
這一刻,周啟深好像聽到了內(nèi)心與遺憾握手和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笑容俊朗坦蕩,如明月清風青云梯,憂愁不見,心魔已滅。
他真誠道:“小北弟弟以后考大學,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他推薦幾名教授。”
阮斐笑了笑,掩不住的驕傲,“他也提過,想考去北京?!?
周啟深頷首,“那您讓他加油,我在北京等著他?!?
說完,不再多停留,周啟深干脆利落地告別,然后開車離開。
尾燈閃爍,猩紅添色單調(diào)的夜。
開出十幾米后,霸道車很明顯地慢下車速,幾秒之后,又卷土揚塵而去。
阮斐站在原地,注目周啟深離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才邁步回家。
――
西寧雷暴雨持續(xù)一天,航班延誤,周啟深周三到北京。
趙老師不放心女兒一個人,趙西音這幾日都回自己家住著。今天才回了梵悅那套房子。
凌晨三點,周啟深披著一肩風塵仆仆回家。
他開門的動作輕,行李就松手擱在玄關,為避免更大聲響,他直接赤腳走去主臥。知他歸家,趙西音睡前沒把門關緊,一條縫虛掩,小夜燈暖黃的光線恰恰好。
她側(cè)身睡在床邊,容顏恬淡安然,眉間一片寧靜。
周啟深看到她的這一刻,勞頓的辛苦頃刻消散,內(nèi)心尚存的雜念一瞬分崩瓦解。
心安處,是家。
他悄然走過去,單膝跪在地上,極溫柔地去撥趙西音臉側(cè)的碎發(fā)。
一碰,她便醒。
眼里睡意惺忪,見著人后,一下子清醒明亮,她嗓子浸著淡淡嘶啞,說:“老公,你回來啦?!?
周啟深彎了彎唇角,“嗯,我回來了?!?
趙西音不問前因,不問后果,不給他施壓,只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嬌憨道:“周哥兒,抱抱。”
周啟深脫去外套,掀開被毯也坐上了床。他把趙西音摟在懷里,緊緊的。
趙西音想抬頭看他,卻被周啟深用掌心擋了下臉,“――噓。”
趙西音徹底安靜,乖巧窩在男人懷里。
周啟深聲音漸啞,他說:“小西,我會當個好爸爸。我要他好好長大,讓他有個好的童年,我?guī)タ词澜纾屗?,人很偉大,也很渺小。我要教他讀書識字,教他人生道理,讓他既有立足于世的資本,也有永不磨滅的赤子熱心。我會是他的驕傲,同時,我也要讓他相信,總有一天,青出于藍,我也會引他為豪?!?
周啟深握緊趙西音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說到后面,他竟帶著哽咽。那些童年缺失,親情之憾,成長之苦,生命之難,諸如種種,此刻都化風化雨,撫化了這個男人內(nèi)心深處幾十年的堅硬戾氣。
他像一個在迷途中聲嘶力竭抗爭的孩子,跌跌撞撞過,傷筋動骨過。但這一刻,終于找到溫柔鄉(xiāng)與庇護港。他吻了吻趙西音的額頭,滾熱的唇貼在女孩兒細膩的肌膚上。
月夜安靜,落針可聞。
直到之后,趙西音感受到了濕潤灼熱一滴一滴墜于她眉心。
哽咽變哭聲,壓抑的,克制的,極盡全力的維持著一個男人該有的體面。
趙西音轉(zhuǎn)過周啟深的臉,不讓他逃,柔聲說:“我和孩子一起愛你,我們給你一個家?!?
那些陳年舊傷,陰云迷霧,都被她這一聲溫柔包裹住。
周啟深在她懷里閉上了眼,身體里的某些東西灰飛煙滅,同時破土而出青枝綠葉。心里好像釀了一壇桃花酒,周啟深知道,這樣微醺的幸福,他真的擁有了。
他鄭重其事,語根本無法表達內(nèi)心撼動,千萬語,最后只一句樸實的:“小西,謝謝你?!?
趙西音俏皮一笑,食指指尖纖纖如蔥,在他眉心一點,說:“不客氣,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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