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隨著李先生的研究小組進駐醫(yī)院的時候,是遞交申請表后的第七天。
她本來承諾三月中旬的時候要回一趟b市,現在行程匆忙,已顧不得。臨行前,只得同希電話道歉。
希的聲音聽著比之前有精神了許多,他要她放心去,注意別感染。如果能抽出時間,他會去h城看她。
阿衡笑了,在他掛斷電話時,趁著四下無人月黑風高,偷偷親了話筒一下,埋進夜色,仗著無人看見,臉紅了一路。
吾家有女初長成,咳,理所當然。
誰偷笑?不許昂,憋著!
咱孩子臉皮薄。
宿舍只去阿衡一人,小五幫著她收拾行李,忽而發(fā)問:“希是不是準備辭掉演藝圈的工作?”
阿衡手上的動作緩了緩,納悶:“怎么說?”
小五說:“這段時間希的工作一直由新人代班,他之前定下的各項節(jié)目走秀平面也推掉了七七八八,壇子里正議論這事兒。”
阿衡說:“我也不太清楚,他時常任性,性格起伏不定,但等他考量清楚就是定論,誰也動搖不了?!比缓螅瑩u頭嘆氣,寵溺微笑,“你們容他想想吧?!?
總之,容他想一想,如果真的喜愛他,便再多些寬容吧。
小五捏孩子臉,拈醋鼓腮,來了一句:“你還真愛他?!?
卻不知,是吃誰的醋。
吾家希雖尚不知是誰家良人,可是,吾家小六卻實實在在是吾家小妹。
去醫(yī)院時只說是提取病毒樣本做實驗的,卻萬萬沒有想到,會發(fā)展到一種無法控制的狀態(tài)。
重癥病房中,戴著氧氣罩的病人痛苦掙扎,常常青筋裸露著便在夜間停止了呼吸,而醫(yī)院卻只能用普通的鎮(zhèn)定劑和抗生素注射靜脈。是身為醫(yī)護人員無法忍受的無可奈何,卻在日益增多的病人的重壓下,靈魂備受折磨。
來時的十八個人,到最后堅持下來的只剩下五個,包括李先生和四個學生。
阿衡留在了那里。她記不得自己為什么留在了那里,只是冷眼旁觀著同窗的離去。
論死亡,誰不怕?可是抱著那樣生著病的小孩子,看著他大咳,看著他氣喘,看著他窩在她的懷中哭鬧著找媽媽,心中總是萬分難過。
那個孩子小名叫笑笑,是李先生指派給她的任務。很小很小,剛剛學會說話卻得了這種病,甚至因為病癥的突出而被隔離,無法觸碰從不曾離開的媽媽的懷抱。
笑笑的媽媽沒有哭,只是求阿衡好好照顧小孩子,拿了許多巧克力糖,說是笑笑喜歡吃的。
阿衡明明知道小孩子得的是肺炎,不能沾刺激性的食物,卻不忍心,收了糖,抱著笑笑的時候拿糖哄他。
笑笑很鬧人,總是伸著小手去抓她臉上的口罩,他從不曾見過阿衡的樣子,只是含混不清地喊著:“嘰嘰。”
阿衡笑,把笑笑抱進懷里喂他吃飯,說:“錯,是姐……姐,姐姐,笑笑?!?
笑笑咯咯笑:“嘰嘰,嘰嘰,嘰……嘰?!?
小腦袋歪著,頭發(fā)軟軟的,笑啊笑,稚氣可愛。
一同留下的顧飛白總是皺眉,警告:“不要同他太近,雖然是小孩子,但畢竟還是病人?!?
阿衡說:“雖然是病人,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這樣子,你覺得話是不是也能說得通?”
顧飛白淡淡地瞥她一眼,收緊了手指,高傲離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
笑笑的病癥起初并不十分嚴重,但是后來夜間突然發(fā)了燒。孩子小不能打強針劑,笑笑一直高燒不退,冰敷、酒精擦浴、降溫毯全部都試過,卻毫無效果。
主治醫(yī)師說:“孩子不行了,通知家長吧?!?
阿衡抱著笑笑發(fā)了一夜愣,額頭緊緊貼著他的,機械地換毛巾給他擦身體,她說:“笑笑,你等等,媽媽很快就來了,很快的。”
可笑笑卻睡得很香很甜,小手緊緊握著幾塊巧克力糖,直至晨光熹微,才丟了手。小小的孩子,身體還很柔軟,卻漸漸,涼了,涼了……
笑笑的媽媽趕到時,從她手中奪過孩子,哭聲凄厲。她哭著捶打阿衡:“你還我的笑笑,笑笑,我的笑笑?。 ?
阿衡看著她,摘下了口罩,輕輕低頭說對不起。
轉身的時候,醫(yī)院的長廊很深很深,沒有日光,沒有燈光,一片漆黑冰冷。
身后,有顧飛白的聲音,他喊:“溫衡。”
阿衡卻沒有回頭,一身白衣,雙肩柔弱。她已有兩個月未和任何人聯(lián)系過,日日夜夜守在這個醫(yī)院。
她抱著醫(yī)院長廊的公共電話,輕輕開口:“希,你知道嗎,我的第一個病人,去世了?!?
她說:“希,你不知道,那是個多么可愛的孩子,每一天都會笑,像只小貓窩在我的懷里,喊我嘰嘰。他愛吃巧克力糖,因為很小夜晚睡覺還會尿床,揉著眼睛找嘰嘰??墒牵乙恢贝髦谡帧踔敛恢牢议L……什么樣子……”說著說著她蹲在地上,終于哽咽了起來,痛哭失聲。
“希,我該怎么辦?希,我很難過,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彼澳莻€人的名字,是崩潰了,脆弱了,尋求信仰的悲傷。
不遠處,站著那個驕傲冷清的男子,看著她的背影,眼波冷靜,卻紅了眼眶。
這部電話,早已壞掉,她怎么可能撥得出去?
只是一個寄托,而已。
她怎么舍得,讓那個人替她擔心?
是兀自語著,真的情緒,真的痛苦,真的……思念。
他甚至從未真正見過她口中的希,即使聽到過他電話中的聲音,即使那個人,每一次都在電話彼端,拘謹低聲地說:“謝謝你照顧阿衡,謝謝你?!?
可阿衡,甚至從不知道,她從b市逃到h城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一路相隨,直至把她安全送到他的身旁。
整整兩個秋冬,那個男子說,天冷了,能否多陪在她身邊?
能否給她多買一些糖果?
能否帶她去一趟游樂園?
能否每一天都對她說寶寶你很了不起?
能否……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能否呢?
他和她可以很親密,握住她的手,卻不知道她害怕寂寞,害怕被否定,喜歡吃甜的,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當賢妻良母。
甚至她出走的那一日,那個在電視上常常強大高貴的少年,常常飛揚著眉眼的凌厲男子,還在低聲下氣地問他:“能否,在1月10日零點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
多可悲,他自詡自己愛這個女子極深,鐘情刻骨,卻不知她的生日。
他常常聲音冰冷地問那個打電話來的漂亮少年:“你在以什么身份和我對話?”
那個叫作希的人卻不復人前的伶牙俐齒,他常常無措,狼狽著說:“對不起,你或許可以把我當作她的父親或者兄長,嫁女兒嫁妹妹都是這樣的心情的哎,請你諒解。”
可是,誰家父兄做到極致,連上節(jié)目時都常常用溫柔的語氣提起h城,說那是一個多好的地方啊,山美水秀,等我年老死去的時候把我埋在那里吧。
那個多好的地方,多好多好,有你當年的阿衡,我日后的妻子,我子女的母親。
顧飛白無法語,腦中閃過的場景也只是閃過而已。
一切前塵,煙消云散。他想他,只是對當年b市那個小小的少女著了迷。
當年,在那個小少年身旁,曾經有一個穿著軟毛衣的小少女,在面具被摘掉時,微笑溫和地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當時是1999年。
2003年的顧飛白伸出手,拉起那個白大褂的溫柔女子,說:“傻姑娘,不要再哭了?!?
他紅著眼睛笑了,把手機遞給她:“不過是思念,這有多困難?!?
李先生帶著他們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份。
當時,全校已經封閉,下了禁令,全校學生都不準私自離校,否則開除學籍。
阿衡剛回寢樓沒幾日,樓里接二連三地有人發(fā)燒,被送到了校醫(yī)院隔離。后來,進校醫(yī)院的確診了兩個。
于是,她們要在宿舍中隔離觀察半個月。
小五十分悲切,整天號:“我的男人啊,他好不容易來一次h城,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