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君手扶凈霖登上座,他端詳著凈霖,感慨萬分“瞧著雖顯清瘦,修為卻是大有所長。臻境已困你數(shù)百年,眼下出關(guān),去歷練一番便該跨入大成之境了?!?
凈霖不語,他任由九天君把臂相引,目光絕不斜視。咽泉歸于他身側(cè),適才的鋒芒電光火石,已經(jīng)消失不見。梵壇的鐘聲回蕩,池水潺緩。眾僧的誦經(jīng)聲漸漸恢復(fù),氤氳霧氣間,蓮花綻落一剎那。老僧顫巍巍地撥云探望,只見凈霖衫擺搖晃,干凈利落地登上高座。
底下的吠羅仰頸窺探,見得臨松君漠然端坐,竟連一絲笑容與得意也沒有。眼里平波如井,通身沒個人氣。
諸仙原本酒酣耳熱,筵席雖有拘束,卻也能討到些眾樂的快意。誰知臨松君坐了高臺,底下竟都一個勁的拭著冷汗,席間落針可聞。
“百年難見一次的臨松君?!睎|君稍稍掩面,酒喝得太飽有點想吐,便不顧形容地撐地爬起來,哽著聲對周遭說,“都偷著樂什么?笑出聲?。」饷髡蟮厍?!過了這村可就”
話沒完,東君便連滾帶爬地跑去吐。
吠羅跪不住,覺得周圍凝著氣氛不舒坦,便瞅準機會,也跟著爬起來,抖出帕子要給東君。
東君接了帕,待漱了口,掩著帕對吠羅眨了只眼,笑道“好人,帕子我便借了。晚些時候東邊見,我洗凈了還你?!?
吠羅被他眨得心肝亂跳,又被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把后背,登時魂都要飛了,慌不迭地點著頭,小犬似的跟著東君。
東君拭著唇角,酒氣濃重,面上卻看著醒了不少。他對高階上的九天君拜了拜,說“凈霖方歸,君父必然舍不得使喚他,那我便占個便宜,討個彩頭!”
“多半是為了中渡大雪。”九天君笑容滿面,興致勃勃,轉(zhuǎn)頭對凈霖溫聲說,“你閉關(guān)封識,故而不曉得,為得你出關(guān)這一下,中渡已遭了場雪難。他春喚不醒,須得你助他一助?!?
凈霖聞聲看向東君。
東君笑一聲,說“睡了一場,不認得我了么?這目光盯得我心里慌。”
凈霖僅僅略掃一眼,便又轉(zhuǎn)回目光。他稍頷首,說“聽憑父親差遣?!?
東君斂了笑顏,覺得好生沒趣。他將手中的帕疊了,說“那便待散席之后,你我一起走一趟。”
“不急一時。”九天君對下方朗聲說,“另有一事迫在眉睫。幾百年前,九天門齊力抗海,在座諸位皆對邪魔深惡痛絕,我們也喪失了許多好兒郎。好在天降大任于我九天門,雖歷經(jīng)磨難,卻終鑄成無上功德。當時北方蒼龍居地不讓,餓死了無數(shù)無辜百姓,但為全抗海大業(yè),九天門始終忍讓避退,可惜貪心不足蛇吞象,蒼龍到底沒能抱守本心?!?
黎嶸已料得九天君要說什么,他陡然抬眼,看向?qū)γ娴膬袅亍袅赜喙忭?,卻是喜怒皆無。
“念蒼龍也曾心系眾生,到底不好將他功德抹去。但他后來貪納血海,遭眾魔襲身,也不光彩,所以遲遲不曾告知三界”
“殺戈君一心衛(wèi)道,也是無奈之舉。北方大妖群聚,此事不好解,拖到今日便是為了等臨松君出關(guān)”
九天君紅光滿面,大力地扶著凈霖的手臂,說“如今凈霖出關(guān)了,此事便不能再拖。你與東君下界時去趟北地,將蒼帝已死的消息知會群妖。若是遇著阻撓,只管”
蒼帝已死。
無數(shù)人默念著這一句,不論是僅剩的幾位知情人,還是茫然不解的過路客,他們都注視著凈霖,似乎想從臨松君這里窺探出些什么。然而臨松君既不躲閃,也別無情緒。
黎嶸在這一刻記起那場大雨,他扛著的凈霖,凈霖在雨間失聲痛哭,即便狼狽,卻是個人。可他如今端坐在凈霖對面,見得這個不是人,而是一把歷經(jīng)錘煉的天下劍。
臨松君沒有心。
東君半途就溜了,他躺在老石上,面上蒙著吠羅的帕。他不滿地吹起帕子一角,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白瞎了我百般盼望的眼。你瞧他,那還是人么?連哭笑都失干凈了?!?
醉山僧面池而坐,他抱著降魔杖,回道“看著挺端肅,想必是個正經(jīng)人?!?
“人不可貌相,我也是個正經(jīng)人?!睎|君說道。
醉山僧冷笑“你不過披著人皮罷了。”
“總好過你心藏怪胎。”東君譏諷著,“前幾日又投梵壇去,人家硬是看不上。我早說你心陷紅塵,斷不干凈。”
醉山僧定了半晌,看池面漣漪,他說“我已經(jīng)忘了。”
“你這杖叫什么?”
“降魔?!?
“如今天下無魔,你降誰?你不過是心結(jié)難解,情劫難渡,一心困于那前塵景中。”東君枕著臂,說,“我斷定你此生都無法做佛?!?
“誰說天下無魔?!弊砩缴牖厥?,“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走?!?
東君忽然開懷大笑,他說“好個禿驢!假惺惺地說了一通,不過是想借著我的光圖個永生!你滯留在臻境已經(jīng)百年,何不登入大成?”
醉山僧望著蓮花,卻不答此話。他剔盡煩絲,卻發(fā)覺情絲系于心田。他時常爛醉如泥,時常瘋癲若狂,每跪于佛門之前,其實都不過是徒勞遮掩。他閉上眼,便是那回眸一瞥。他睜開眼,便是數(shù)百年的孤苦伶仃。做個人太難了,他早已畫地為牢,縱然天賦絕世,也永遠入不了大成之境。
東君合眼假寐,聽得醉山僧起身離去。他自知此問不會有回答,卻似是早已明白個中緣由。他是只邪魔,披著人皮混于天地間,但這千年光陰仍舊讓他似懂非懂。
不知躺了多久,東君算得凈霖該來了。誰知面上帕角一掀,探開一雙熱切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