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吉普停在路邊,徐天良落下車窗喊他上車。
魏恒坐在副駕駛,關(guān)上車門又道:“聽說您出差回來了,今晚有時間嗎?我想和您聊聊?!?
“呵呵,以什么身份?”
魏恒依舊只是笑:“我?guī)途阶鍪隆!?
周司懿欣賞他的直率,也沒有過多迂回,道:“我把地址發(fā)給你?!?
說完就掛了電話。
魏恒有些緊張的盯著手機,害怕周司懿只是搪塞他,根本不打算和他會面。畢竟按照警方目前掌握的線索,警方?jīng)]有理由傳他入警局,更沒有理由對他審訊,乃至搜查他的住所。
但是他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不到一分鐘,他就收到了一條短信,上寫著一處高檔住宅區(qū)的地址,詳細到哪一條大街,哪一個入口,哪一個房門號。
磅礴的大霧越來越濃,像是一場天難,從霧中走出的人群和車輛都保持了最低的速度,道路旁兩輛私家車追尾,交通警察在處理爭端,周邊豎起了路障。
此時的蕪津,好像薄霧濃云包圍的云巔霄漢,每一個從霧中走出的行人像是一抹抹沒有實體的幽靈,驅(qū)車走在其中,好像前方處處都是陰陽兩界的岔路口。
徐天良不敢大意,降低了車速打開了雙閃和應(yīng)急燈,保持勻速行駛在深夜中,車輛周驟減的公路上,問道:“師父,我們現(xiàn)在去找周司懿干什么?如果要搜查他的家,得有搜查令啊?!?
魏恒幫他留意道路上前后的車輛:“弄清楚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的身份?他不是一個有殺人嫌疑的富二代嗎?”
魏恒道:“沒這么簡單,你有沒有想過,周司懿在江凱華父女和蔣釗父女之間充當什么角色?”
徐天良被他問蒙了,又不敢分神,只盯著路況搖搖頭。
魏恒若有所思道:“江凱華和江雪兒,蔣釗和蔣紫陽,這四個人之間存在父輩的恩怨,在他們之間無論發(fā)生殺人事件還是綁架事件,都是一套完整的人物體系。而周司懿游離在他們之外,只和江雪兒保持著一種淺薄的關(guān)系。他不認識蔣釗,不認識蔣紫陽,和江凱華以及江雪兒的關(guān)系也很淡薄。對于江凱華、江雪兒、蔣釗、和蔣紫陽,這四個人來說,周司懿像一個闖入者?!?
“闖入者?”
“沒錯,周司懿和他們并沒有多深刻的關(guān)系,但是卻卷入江雪兒的失蹤案中。又沒有留下指向自己的蛛絲馬跡。他是一個具有最小嫌疑,卻疑點最多的人?!?
這番話有點深奧,徐天良聽不懂,又不敢分心多問,只好點點頭,不懂裝懂。
魏恒忽然瞥他一眼:“剛才沈警官跟你說什么了?”
徐天良眨眨眼:“?。繘]說什么啊?!?
魏恒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他。
徐天良余光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沒一會兒就被他盯了一腦門冷汗,只能說:“那你不能告訴韓隊?!?
魏恒翻白眼:“我能告訴他?”
前方恰好是紅燈,徐天良停好車,明知車里沒有第三個人,還是神神秘秘的趴在他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重復(fù)了一遍。
魏恒聽完,皺起眉,擔憂道:“有風險,萬一廖文杰控告受到警方的恐嚇,那沈……”
“放心吧師父,嵐姐是什么身份?誰敢找她的麻煩?!?
魏恒這才想起沈青嵐龐大的家世背景,心下稍安,感慨道:“她的審訊是不是邢朗教的?”
“對啊,師父你猜的真準?!?
魏恒搖搖頭,心道這種手段也就邢朗和邢朗的‘徒弟’敢用。
到了周司懿居住的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攔停了他們的車,徐天良出示工作證才給予放行。
乘電梯到達十七樓,寬闊的樓道里只分布了三扇房門,魏恒站在717房門前按響了門鈴。
很快,房門被打開,率先沖出來的是一只渾身雪白的薩摩耶。
徐天良怕狗,一看到從門里竄出來一條狗,立刻躲到了魏恒身后。
薩摩耶也沒找他,而是來回嗅著魏恒的褲腳。
魏恒彎腰摸了摸它的腦袋,就聽對面?zhèn)鱽硪坏朗煜さ某练€(wěn)男聲:“湯圓,回去。”
叫做湯圓的薩摩耶小跑進了屋子。
周司懿穿著一套簡潔的家居服,站在門口,看著魏恒微微笑問:“只帶了一個人?”
魏恒也笑:“只是來和周總簡單聊兩句。”
“請進。”
玄關(guān)擺著幾雙拖鞋,魏恒換了拖鞋走進客廳,徐天良緊隨其后。
這是一套復(fù)式公寓,面積很大,裝修的很有品味,很符合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走到開放式廚房的操作臺后,端起咖啡壺,問魏恒:“咖啡還是茶?”
魏恒正在看擺在餐桌中央的幾個杯盤,聞朝他一笑,道:“咖啡就好,謝謝?!?
看來他們到之前,周司懿正在吃晚餐,他的晚餐很簡單,一份外賣三明治和一份空心粉。乘著空心粉的盤子還剩了一些,而擺著三明治的盤子里則是一個完整的三明治,夾層里的雞蛋被他挑了出來。旁邊還放著一張點餐單子,備注寫著——雞蛋過敏,三明治請不要加雞蛋。
但是沒用,商家依舊給他送來了夾有雞蛋的三明治。
除此之外,餐桌上還擺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條在雪地里玩雪的薩摩耶,比此時在客廳里奔跑的湯圓小了很多,可見是湯圓小時候的舊照。薩摩耶身旁還有一條金毛,并且從雪地上的建筑風格來看,拍攝的地點不是國內(nèi)。
“周總養(yǎng)了兩條狗嗎?”
周司懿知道他指的是和薩摩耶相伴的金毛,用托盤端著三杯咖啡朝他走過去,看了看餐桌上的照片,道:“我只養(yǎng)了湯圓,這條金毛是我一個朋友的。我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租了同一家房東的房子,而且很巧,我們都姓周?!?
魏恒笑了笑:“的確很巧。”
周司懿向客廳示意了一眼:“坐下聊。”
湯圓很纏人,對徐天良糾纏不休,徐天良坐在沙發(fā)上,它就跳上沙發(fā),非要往徐天良懷里鉆。徐天良渾身僵直,大汗淋漓,維持著做客之道才沒有把薩摩耶推開。
周司懿一在他對面落座,他就立刻說:“周總,我怕狗,你可不可以讓湯圓離我遠一點?!?
周司懿便打了個響指,食指向下指了指地板,湯圓立刻跳下沙發(fā),趴在魏恒腳邊的地毯上,把下巴搭在魏恒的腳背上,來回晃著尾巴。
魏恒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摸了摸薩摩耶的腦袋,和周司懿沒話找話,尬聊了幾句養(yǎng)寵物的心得體會。
周司懿懶于應(yīng)付他,懶懶的倚著沙發(fā)背,目光漠然平和的看著他。
魏恒也不是善于寒暄之輩,見和周司懿無意假意迎合,便只好說了一句心里話:“我對你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周司懿微微揚眉,像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笑道:“或許我們是同一類人。”
魏恒能感覺到,他的氣場和周司懿的氣場意外的融合,他們之間融合的方式不是強勢的進攻對方的領(lǐng)土,而是能夠溫和的找到一種和平并存的方式,規(guī)規(guī)矩矩的給對方保留進退皆宜的安全之地。
他甚至覺得,如果周司懿沒有殺人的嫌疑,他有可能會和周司懿成為朋友。他在周司懿眼中看到了一份真誠的敬重和欣賞,這讓他想起了已經(jīng)死去的佟野。
想起佟野,魏恒的心里猛然涌起一絲刺痛,于是他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周司懿卻問:“你想起了誰?”
魏恒對他能夠看穿自己,并不感到驚訝,微微吁了一口氣,道:“我的一個……朋友?!?
周司懿極輕又極慢的點了點頭:“去世了嗎?”
“嗯?!?
周司懿垂眸一笑:“很奇怪,我也想起了我已經(jīng)去世的朋友。”
魏恒看了一眼趴在他腳背上搖尾巴的湯圓:“是那條金毛的主人嗎?”
周司懿點頭,隨即喝了一口咖啡,感慨似的說:“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說著,神色轉(zhuǎn)冷,但依然在笑:“可見,善良也是一種過錯。善良的人不懂得保護自己,不懂得對抗那些不善良的人,他們的死亡怪不得別人,只怪自己太善良?!?
魏恒不由自主的捏緊了咖啡杯,他說的善良之人是誰?江雪兒嗎?不善良之人又是誰?他自己嗎?
到此,魏恒覺得今晚的談話已經(jīng)進入另一個層面,他把咖啡放在茶幾上,看著周司懿問:“那江雪兒是善良的,還是不善的?!?
聽他提起江雪兒,周司懿依然毫無波瀾,靜止不動的和他對視片刻,然后移開了目光,輕輕一笑:“她是不幸的。”
魏恒的莫名的在心里嘆了口氣,看著他出神了片刻,又問:“她已經(jīng)死了嗎?”
聞,周司懿將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一不發(fā)的看著他,片刻后再次移開目光,反問:“她很漂亮,對嗎?”
這句話,讓魏恒想起他曾在警局說過的;只有艷尸,不殺風景。
魏恒僵硬的點了點頭:“很漂亮?!?
周司懿又笑了,眼中似有什么東西在閃動,道:“有一種女人,活著是美人,死了是艷尸。她就是這種女人。”
忽然,周司懿的眼神變的空洞,仿佛瞬間失了魂魄:“其實一個女人能不能成為艷尸,和她的皮囊無關(guān)。如果她干凈,她就是艷尸,如果她臟了,她只是一具尸體?!?
說著,他正視魏恒,卻沒有看著魏恒,似乎通過魏恒看到了另一個人:“我說的‘臟’,不是身體,而是心。別人永遠無法判定你是否已經(jīng)臟了,只有你認為你不再干凈,你的心就臟了。但是她卻不這么認為,所以她情愿做一具艷尸?!?
魏恒無由有些緊張,心跳越來越快,體溫越來越低,仿佛周司懿將在下一秒說出真相。
“江雪兒懷孕了,所以她臟了嗎?”
他清楚的看到,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周司懿的目光似乎從遙遠的天邊被拉回,以一種不可說的眼神看著他。
魏恒同樣看著他,道出最終的目的:“江雪兒,到底在哪里?”
他本以為周司懿會說些什么,周司懿的眼神已經(jīng)暗示了他會對他說出全部真相,但是周司懿沉默良久,只是微微笑了笑,舉起咖啡杯,道:“需要續(xù)杯嗎?”
說完,他起身走向廚房。
魏恒閉上眼,扶著額頭,心里即挫敗,又無奈。
忽然,他掀開眸子,回頭看向東面的客廳裝飾墻,起身走過去。
剛才他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當他兩次問到江雪兒的時候,周司懿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投向右上方,也就是這面墻。
這面墻上什么都沒有,只掛了一張風景畫。
魏恒站在墻邊,看著這幅被精心裝裱的畫。這其實不像一張畫,倒像是一張風景照。照片里是茫茫的雪地,和雪樹銀花,天與地無法分割,渾然一色雪白。
如果魏恒沒有看到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微乎其微的小字,只會把它當成一張平常的照片,而當他細心分辨哪行英文,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張電影海報。
風河谷。
這個名字很熟悉,他似乎聽過說,他閉上眼睛專心的回想……很快,他想起了這部電影,霎時,冷汗?jié)裢噶怂募贡场?
忽然間,他眼前閃回了餐桌盤子里被挑出來的雞蛋,終于明白了周司懿的身份。
‘面里不放雞蛋可以嗎?我不能吃雞蛋?!?
這句話猶如魔音般在魏恒耳邊響起,自動帶入了周司懿的聲音。
那篇帖子,那篇叫做‘我殺了j之后’的帖子,里面就有這樣一句獨白。他們都以為這是‘我’殺死‘j’之后出現(xiàn)的幻覺,都以為案發(fā)現(xiàn)場只有‘我’和‘j’,從沒想過現(xiàn)場有第三個人!
如果在廚房中做晚餐的人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真實的呢?如果案發(fā)現(xiàn)場其實有第三個人呢?那么周司懿的身份將完全被改寫。
他就是那個在廚房做晚餐,不吃雞蛋的第三個人!
周司懿不是兇手,而是目擊者!
那‘我’又是誰?既然周司懿不是‘我’,那誰又是兇手?!
魏恒像是溺了水般,呼吸困難,冷汗淋淋,不得不扶著墻壁,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殺了j之后……
我殺了j之后……
我殺了j……
殺了j……
j……
瞬間,魏恒解開了所有難題。
j不是江雪兒,而是蔣釗!
江雪兒才是發(fā)帖的人,江雪兒才是帖子里的‘我’,江雪兒才是殺死蔣釗的兇手!
魏恒回頭,看到周司懿站在廚臺后,端著一杯咖啡,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著窗外漫長且冰冷的黑夜,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悲傷又悠長,似乎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追隨著在無邊雪地中徐徐走遠的女孩兒。
魏恒拖著異常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悲傷,眼睛里翻涌著水光,咬著牙問:“江雪兒還沒有成為艷尸,是嗎?”
是的,江雪兒還活著,但是不知能否活過今晚,
魏恒想起來了,那部叫做風河谷的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女孩兒被性侵后,逃亡到茫茫雪原中,奔波至死的故事。
江雪兒不會逃亡,因為她已經(jīng)復(fù)仇成功了。
她的下一步行動,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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