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甍碧瓦,貝闕珠宮。
神山之上，圣湖一側(cè)的小角亭，外面是烏泱泱的沉黑，里頭是流月清輝,星斗滿天。
大神使聽到神官傳召的時候,才在主峰歇下,來的時候如流星趕月。
“公子?！贝笊袷共怕渥?眉頭片刻不曾放松,問：“是衡州趕過去的人守不住了嗎？”
神主周身籠罩在氤氳模糊的霧氣中，只露出一雙盛著山河的眼睛,云衫衣袖滾邊微拂，神官便恭敬地頷首,奉上新茶。
如此春風(fēng)和月,應(yīng)當(dāng)沒事，可他原本就是個性情淡漠,天大的事也不變半分臉色的人。
大神使一口茶喝得煎熬。
十位神使在神主跟前伺候,并非外界所傳的師徒關(guān)系。
他稱尊已久,無人知曉他的名與姓,很多人喚他大人，喚他冕下，但大神使一直堅(jiān)持著稱呼他為公子。
“今日授課，可還順利？”半晌,神主仿佛永遠(yuǎn)含著淺淡笑意的聲音傳出，聽不出什么情緒來。
大神使知道他挺看重這些年輕種子，如實(shí)道：“幾日前，我們十個碰了面，也商議了下這件事?！?
“原本我的意思,是慢慢來，這一批年輕人有許多天賦都不錯，是可以雕琢成美玉的，但老九老十的意思是，現(xiàn)在這種形式，留給他們的時間是真的不多了。因而，每日的授課都加大了難度，控制在他們能夠承受的極限?！?
“現(xiàn)在兩邊算是相安無事，一旦平衡打破，我們這些年長者，就必得前往衡州參戰(zhàn)，他們都是未來的希望，得有獨(dú)當(dāng)一面的本事，我等的傳承，也是時候可以擇人而授?！?
神主頷首，眼眸微垂，白玉似的長指點(diǎn)在半空中，氤氳的星云在指尖凝聚，頃刻間便成了一幅畫，畫面上，正是授課堂連著四日的情景。
十神使和大神使各有千秋，不分伯仲，一堂課下來，歪七倒八一大片。
“塵書，修煉一途，因材施教，太過急進(jìn)，適得其反。”神主的聲音里并無責(zé)備之意。
誠然，神主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對他們說過這等類似于提點(diǎn)的話，塵書一張方方正正，看上去儒雅可親的臉繃起來，一副認(rèn)真聆聽的樣子，而后，陷入較長的沉思之中。
“可邪族…”塵書欲又止。
神主收回了手指，聲音依舊清潤：“五千年內(nèi)，邪族不會妄動?！?
“這幾日，按照天賦，心性跟他們自身想走的路，分到各主峰，將名單擬送神宮?！鄙裰鬏p聲道。
塵書在出神宮后，才后知后覺品出那么一絲不對來。
神主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萬年沒有問過這些事了，他真正勘破了這世間起起伏伏，波詭云譎，照他的性情，別說只是邪族有所異動，就算是真正大敵當(dāng)下，也絕不會將期望寄托在那些尚未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身上。
神宮內(nèi)，燭火搖曳，晶瑩剔透的水晶棺前，溫度像是被抽干，擰緊了，直欲將人神魂凍結(jié)。
神主面容模糊，白衣廣袖，風(fēng)華無雙，在他對面站著的少年，清雋溫潤，如霽月清風(fēng)，兩兩相望，沉默無聲滋長。
誰也沒曾想過，主次身相見，會是個這樣的情形。
神主彎了彎唇角，眼中隱隱約約綴著笑意，他率先打破沉默，問：“怎么肯來見我了？”
孚祗眉心微蹙。
融合到了一定的階段，記憶恢復(fù)，所思所想互通。
說到底，主身次身，皆為一人。
“我現(xiàn)在還不能回來?！辨陟蟊〈轿?，垂著眼瞼，開門見山。
“確實(shí)如此?！鄙裰饕膊粣?，他的目光在孚祗的身上停留一瞬，道：“近萬年的時間，我封在你這具身體里的修為，與你融合的，還不到十分之一，更別提突破。”
因?yàn)檫t遲不沉睡。
因?yàn)檫t遲壓制著不肯徹底融合。
神主衣袖微動，白玉星盤在半空中迅速歸位。遠(yuǎn)在萬萬里之外的衡州古城，巍峨肅殺的古城墻像是畫卷一樣緩緩鋪開，只是上面描繪的，不是浩蕩大氣的山河，而是對峙僵硬，人心惶惶的古居民。
“既然已經(jīng)融合了記憶，如今的形勢，你該知曉。”
“我們沒很多時間了?！?
饒是在說這樣嚴(yán)肅字句的時候，神主的聲音也依舊如春風(fēng)一樣，聽不出責(zé)怪的意思。
孚祗默然。
“再等等?！卑肷?，他下了決定。
神主提了提眉。
像是無聲的對峙，但又很快分出了勝負(fù)。
有些事，心知肚明，挑明了說開了，沒有意義。
就像神主知道，孚祗一而再，再而三推遲融合的時間，是想看著誰強(qiáng)大，看著誰出嫁。
就像孚祗知道，神主未曾語的退讓和默許，又是因?yàn)檎l。
孚祗走后，神主坐在椅子上，閉了下眼。
很久之后，他用手指摁了下眉骨，極淺地提了提唇角。
“孚、祗?！彼趦蓚€字眼間頓了下，像是陷入了一場古舊的回憶中，聲音輕得像柳絮，“起的名字，倒是越來越好聽了。”
這幾天，南柚白天去授課堂聽講，晚上回來就拉著狻猊在院子里修心法。
孚祗在這方面十分厲害，一些晦澀難懂的東西，他掰開了揉碎了講，南柚又聰明，磕磕絆絆自己很快就能掌握其中的關(guān)鍵。狻猊卻很不配合，它這幾天情緒不好，在催命的笛音和佛印中來回崩潰，晚上是唯一可以休息的時間，還愣是被拉著學(xué)另一種要命的東西，它嘴撅得簡直可以掛油瓶。
月色如洗，南柚一襲白色的輕紗裙，黑發(fā)散著，柔柔搭在肩頭，手里拿著一本有些泛黃的古書冊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因?yàn)樘幪庌挚?，她念得有些慢，有些時候還會卡頓，她就會蹲下來，純白的裙邊卷上些塵土，實(shí)在看不懂了，就抬頭，帶著點(diǎn)笑意地喊在樹上坐著的少年。
她不肯好好地喊他，孚祗兩個字中，一定得加個小字，喊一聲他不應(yīng)，第二聲的時候，尾音就拖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