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漸漸走進,邵勛亦翻身下馬拜見郎君。一行人齊齊行禮道。對莊園主人,仆役、賓客、部曲可稱呼主、主人。但邵勛年紀輕,亦可稱郎君。如果他年紀大了,還可稱公。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則稱明公。無需多禮。邵勛雙手虛扶,溫道。老朽裴進,現(xiàn)為邵府典計,郎君請隨我來,見一見莊子里的衣食客。為首一人走近兩步,神態(tài)恭敬地說道。好。邵勛也不矯情,把馬鞭扔給趕過來的陳有根后,舉步向前,隨口問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好教郎君知曉,邵府共有典計一人、賬房一人、門下二人、常從四人、賓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進說道。邵勛臉色一變,道：這么多人,我養(yǎng)得起郎君勿憂。裴進說道：莊子有水碓兩座,田地十三頃,蓄養(yǎng)莊客三十余戶。產(chǎn)出足以支應開銷。哪來的莊客邵勛問道。十三頃田,就是一千三百畝,真不是什么小數(shù)目,皇甫家族這么狠他最近讀書,得知周處戰(zhàn)死后,朝廷追贈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又賜王家近田五頃。此時距周處死不過七年。短短七年時間,先后作為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處還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還是社會風氣敗壞了,官員公卿們不再注意吃相,加快兼并速度了或許兼而有之吧。一千多畝地啊,還是洛陽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郎君在京中聲名鵲起,愿意投效的莊客不在少數(shù)。裴進說道。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一般。亂世已至,就不說那過境的軍隊了,單是治安形勢惡化,賊匪遍地,都對老百姓構(gòu)成了嚴重的威脅。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邵勛在京城中的名氣不小。他得莊園賞賜,宣傳一下,愿意投效過來的百姓還是有的——放棄祖輩家傳土地,舉家逃亡,依附塢堡莊園,成為莊客部曲已是社會常態(tài),而他們放棄的祖輩土地,自然會被別人收走。邵君你得習慣。糜晃笑了笑,說道：實在不放心的話,我書信一封,把你家人從東海接來,讓他們幫著打理莊園,你專心練兵就是了。裴進低下了頭。邵勛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讓大侄、三弟過來,跟著裴典計學學如何管理莊子。大侄是他已經(jīng)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歲。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讓自家人過來,確實更放心一點,但他暫時不會動裴進的位置,這無關(guān)其他,只在于人情世故。走吧,進園子。邵勛抬頭看了看還算嶄新的圍墻、門樓,說道。整個宅園大概占地三四十畝的樣子,里面才幾十個人,空空蕩蕩,不成樣子。邵勛的注意力主要放在莊園整體結(jié)構(gòu)上。首先是前后數(shù)進的屋宇,一共數(shù)十間,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東北角有一高樓,三層,算是整座莊園的制高點。屋宇左側(cè)有一大片樹林,據(jù)裴進介紹大概有數(shù)千株的樣子,種類繁多,鳥雀云集。樹林后有一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間,且似乎經(jīng)過人工改道,繞莊園一周。屋宇右側(cè)還是樹林,不過是人工移栽過來的。邵勛仔細看了看,有棗、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樹,林林總總千余株還是有的。林前還蓋了一片木屋,充作馬廄、柴房、倉庫等設施。屋宇后則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園,還挖了一東一西兩個小池塘,栽種了荷花。據(jù)裴進介紹,內(nèi)有鯉、鯽、鱔等魚,時而躍出水面,頗有意趣。其他還有一些單元區(qū)域,邵勛走馬觀花看了一會,算是開了眼界?；矢ι唐鋵嵥悴坏么蠊侔　愕那f園就有如此規(guī)模,還是在土地資源相對緊張的洛陽周邊,不由得讓人猜測：外州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漢時仲長統(tǒng)曾,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huán)匝,竹木周布,場囿筑前,果園樹后。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yǎng)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糜晃跟著走了一圈,然后眼神復雜地看著邵勛,道：小郎君,你如今有了官,還有了莊園,已經(jīng)不是一般人了。我家——說到這里,糜晃止住了。他本來想說我家有女兒,但想想算了。裴妃給他長子糜直說了一門親事,女方出身瑯琊諸葛氏,端莊賢惠,知書達禮,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謝時提及邵勛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兒嫁給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興,糜晃就沒有再提。他是聰明人,覺得裴妃一定另有安排,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今天見到這個莊園,又起了小心思,但終究還是沒敢說下去。我家的莊園,占地雖廣,卻不如洛陽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園。見邵勛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個哈哈,道。莊園是世家賴以存身之地。如果說東漢仲長統(tǒng)提出了世家莊園布局標準樣板的話,他還有一段話,則指出了莊園的本質(zhì)：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貴,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簡而之,莊園在手,天下我有。魏晉南北朝時期,世家莊園僮仆成軍,閉門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世家大族掌握的莊園,完全自成一體,各種生活用品、生產(chǎn)資料都可以內(nèi)部交易,形成集市,儼然一座小小的城市。世家子們所居住的館舍更是可與上林苑、太極殿媲美：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甚至于,別說世家大族了,沒有門第的地方豪強也很猛啊：豪人之室,連棟數(shù)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徙附萬計。以上還是西晉之前的。經(jīng)過三國一番戰(zhàn)亂,到西晉承平數(shù)十年,世家大族又變本加厲,到南北朝中期達到頂峰。謝玄的莊園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通,澄湖遠鏡……湖中筑路,東出趣山,路甚平直……南朝宋孔靈符的一座莊園,就周回三十三里,水陸地二百六十五頃,含帶二山,又有果園九處。有這樣的本錢,抱團起來之時,確實可以與皇權(quán)相對抗,換皇帝都不是問題。與他們相比,邵勛的新莊園簡直不值一提。畢竟是洛陽,就連大名鼎鼎的金谷園,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們比土地面積、人口數(shù)量。郎君——見邵勛、糜晃不再說話了,裴進繼續(xù)介紹道：河外便是附莊農(nóng)田了,一般種粟麥、豆子。今歲招募莊客稍晚,已來不及種粟,只種了點豆子雜糧。待到收獲完畢,便可熬豆粥,石崇經(jīng)常以此招待客人。莊內(nèi)還養(yǎng)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餅,隨時可來。如果想吃髓餅,最好等到明年,牲畜還是有些少。乳餅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一些。髓餅就要少很多了,因為這是用牛羊等動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一般是貴族食物。若想飲酒,今歲多釀一些,郎君可隨時品嘗。千株果樹,結(jié)果甚多,郎君練兵辛苦,仆會定期擇選鮮果,送入軍中,供郎君消遣。裴進一口氣介紹了很多,彰顯了自己對這座莊園的熟悉,還體現(xiàn)了干練的管理能力。一般莊園主聽到,肯定心花怒放了。莊園每歲結(jié)余多少邵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今年是第一年,卻不知。裴進老實回答道。應能多養(yǎng)一些人吧邵勛又問。數(shù)十人還是可以的。裴進有些疑惑,郎君這是要干啥魏時有莊園主賓客千余家,動輒成軍出擊,劫掠商旅。本朝其實也有,石崇就很喜歡帶著莊客部曲出外搶劫,慢慢成為大晉最有名的豪富之家。難道——郎君也想……洛陽久經(jīng)戰(zhàn)亂,百姓流離失所。邵勛說道：想辦法招募一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歲為佳,接到莊園中居住。你只管找人,我會派人安排好這些孩童的。以一百人為限,就這樣吧,盡快！裴進先是愕然,隨后又道：郎君,莊子內(nèi)咬咬牙,養(yǎng)一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這樣就沒結(jié)余了啊,甚至可能會虧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后還要成家立業(yè),若不能盡快積累家財,將來怕是……夠了,你照我說的辦就是了。邵勛提高了聲音,說道：洛陽的莊園,能存在多久都是個問題呢。你若膽子大,組織莊客向外多占一些荒地,多半沒人管。城東的潘園,一年前我在那里屯墾,撤走之后,聽說至今仍空著。兵荒馬亂的,洛陽士民沒太多心思種地了,你無需顧慮太多,照辦就行。諾。裴進無奈應了下來,同時也有點惶恐,如今的形勢,好像真有點像小郎君所說的那意思。糜晃在一旁看著,沒有插話。蓄養(yǎng)賓客,操練部曲,是每個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隨著時局的不斷崩壞,他們甚至加速了這個過程。部曲莊客的戰(zhàn)斗力一日比一日強,一副做著戰(zhàn)爭準備的模樣。邵勛所做的事,與他們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而且似乎更進一步——通過這次的整軍,糜晃再次確認,邵勛在培養(yǎng)軍官。其實這也沒什么,大家都在這樣做。有人在禁軍里搞,有人在自家莊園里搞,還有人在州郡培養(yǎng)私人。說穿了,大伙都對大晉朝沒太多信心,下意識想做點什么罷了。而他們做的這些事,似乎又在不斷地掘大晉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邵勛的頭腦很清晰,目標非常明確,幾乎把每一分本錢都用到了極致。剛得一座莊園的賞賜,立刻就用結(jié)余產(chǎn)出蓄養(yǎng)少年,教習文武技藝,培植私人黨羽。他似乎一直很堅定,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再考慮到他的年紀,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興奮。劉玄德三個字從他腦海中緩緩飄過。這個人是糜家不愿提起的過往。失敗過一次了,糜家僥幸還存在著,甚至有所發(fā)展。但這一次如果失敗,會怎么樣邵勛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雖說玄德公窮困潦倒的時候都不一定吃得上飯,但他畢竟是漢室宗親,這個身份一旦被人認可,相當具有號召力,畢竟人們會不自覺聯(lián)想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再等等,糜晃深吸一口氣。王妃聰明、睿智,目光深遠。她在考慮問題的時候,會摒棄感情因素,這一點是糜晃最佩服的。王妃與邵勛非親非故,能夠不帶任何感情地評價他的能力和未來。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么糜氏再加一把勁,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就這么定了！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