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shù)拇鬆I設在城北廣莫門外。四萬騎兵,外加一路招降納叛得來的各種雜牌,營壘規(guī)模是非常龐大的。大一點的可駐兵數(shù)千乃至萬人,小一點的可能只有千把人。營壘與營壘之間有間隔,謹防一營潰散時影響到其他營寨,或者大火蔓延之時,把所有營壘都燒了。當然,洛陽盆地地形還算寬敞,有這種筑營條件。如果是地形復雜的地方,那就不好辦了,八十多年前有個人就被一把火燒了個七七八八。數(shù)萬漢軍的營壘從城北排到城西,甚至連城東都有一部分,蜿蜒十余里,層層疊疊,蔚為壯觀。標準的圍三闕一戰(zhàn)術,獨留城南有洛水的一面,用心之險惡,可見一斑。但想想又有些奇怪,洛陽城內(nèi)外還有接近六萬步騎,與劉聰?shù)谋Σ幌嗌舷?這種包圍,總讓人覺得很離譜。邵勛在宜陽垣延呢城北大營外,劉聰巡營的間隙,還不忘關心兩個老相好。應也在宜陽。征虜將軍呼延顥答道。劉聰點了點頭,沒說什么。龍驤將軍劉曜緊隨其后。此人是劉淵侄子,但年幼喪父,由劉淵撫養(yǎng)長大,算是半個兒子了。長相雄健威武,比劉聰還高出半個頭。能文能武,工于草書、隸書,有善射之名,更能挽一般人開不了的強弓,曾一箭洞穿寸余厚的鐵板。他比較喜歡讀書,什么都讀,涉獵廣泛,最喜歡的還是兵書。二十歲時至洛陽游歷,犯事后逃走,后在并州隱居多年。劉淵起事后,他加入了進來,屢立戰(zhàn)功,這會已是始安王、龍驤將軍。聽到劉聰還在念念不忘邵、垣二人,不由地勸諫道：大都督,天子只欲奪洛陽。劉聰聽了有點不高興,正想斥責,突然想起前些時日的反思,于是生生咽回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道：永明所甚是,孤不該因私廢公。攻洛陽,你可有方略劉曜看了他一眼,吃不準該不該說真話。但講無妨。劉聰一副虛懷如谷的樣子,仿佛你說什么我都會虛心聽取。劉曜醞釀了一下,道：其實,大都督現(xiàn)在的方略就不錯。分兵四掠,以濟軍需,還能令晉國上下失望,離心離德。即便此番拿不下,明年再來,定會容易許多。騎兵沒法攻城。四萬騎兵殺奔洛陽城下,晉軍又打定主意龜縮防守,他們沒有用武之地,但也不可能干坐著吃飯不動彈。于是乎,劉聰將其中一半人分派了出去,兩三千騎一股,輔以趙固等人的步兵,四處擄掠。沿途遇到的塢堡壁壘,能打下的就打下來,打不下來就嚇唬,連嚇唬都嚇唬不了的,他們也不浪費時間,直接去下一家。說一千道一萬,糧食是最大的癥結(jié)。大漢并不富裕,為了此番出征,準備了許久,但糧食始終不太夠,如之奈何指望后方轉(zhuǎn)運糧草,那是不太現(xiàn)實的。在河內(nèi)弄了不少,但也架不住人吃馬嚼。渡河南下之后,又擄掠了一批,還是緊巴巴的——實在是人多、馬多,堆起來小山般的糧食、干草,沒幾天就給你吃光了。昨日軍議,有人認真提出了意見,認為在缺乏步兵的情況下,無法輕取洛陽,不如分兵四掠,劉聰采納了。但他們也同時提出,洛陽守軍數(shù)量龐大,即便大漢步兵全數(shù)到齊,也不一定能攻克這座城市,不如擄掠完了就撤,劉聰沒有采納這一點。他很清楚,底下人對拿不拿得下洛陽不太感興趣。誰都知道洛陽城里財貨山積、美人如云,但打不下也沒辦法啊。不如搶點縣城、塢堡的錢糧牲畜財貨,讓大伙多多少少得點好處,然后回家算了——這就是下面人的心態(tài)。但劉聰無法接受這種事。他更看重榮譽、地位、名聲——或許還有美人——但一般的財貨真提不起他太大的興趣。他只想要洛陽。大司空的步軍何時能至劉聰停下了腳步,輕聲問道。營門外回來了數(shù)千步騎。打頭的是數(shù)百騎兵,后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車、牛車,再后面又是兩千多步騎。車上滿載糧食、錢帛、金銀器、皮子等各色財貨,甚至還坐了數(shù)百婦人。很顯然,這是擄掠而回的財貨女子。婦人們眼見著離匈奴大營越來越近,嚇得哭了起來。匈奴騎兵見了,哈哈大笑。劉聰當沒看見。天子經(jīng)常強調(diào)善待百姓,但真的有些無力。出征將士想要錢財,能不給嗎男人想要搶女人回來享用,能不給嗎提頭賣命,所思所想就兩件事：錢、女人。這是將士們永恒的追求,不滿足這個,白給你打仗即便是天子也無法違拗這兩條,除非你平日里就給大伙發(fā)錢糧,讓大伙有錢糧養(yǎng)家,有錢財娶妻,不然就別廢話！軍中弄一堆婦人,容易生事,趁早轉(zhuǎn)運回去吧。誰搶的歸誰,著各個部大、小帥、頭領記好,運回平陽后再分發(fā)。待那群人走過后,劉聰吩咐道。昨日就開始轉(zhuǎn)運了。這事是安陽王劉厲負責的,他立刻上前稟報：今日又運走一批。正好,卸完糧后,用糧車將這些財貨、婦人運走。劉聰點了點頭,心中還是有些揮之不去的焦慮。這仗,怎么打啊將士們搶是搶得開心了,但洛陽城卻巋然不動,怎么辦爾等各回各營吧。劉聰嘆了口氣,道：明日試著攻一下洛陽,就選西明門。若不行,將王彌調(diào)來,他的兵總比趙固強一些。遵命。征虜將軍呼延顥應道。他就駐軍西明門外。楚王這么說,顯然是想讓他率部進攻了。正好,他也想試試晉國禁軍的斤兩。洛水河谷這邊,無聊的山地戰(zhàn)斗已經(jīng)進行不太下去了。四千二百忠武軍打到現(xiàn)在,還剩三千人上下。王彌那邊好不到哪去,傷亡略多一些。特別是在二十五日銀槍軍突然投入戰(zhàn)斗后,他們直接損失了近千人,接連放棄了兩個營寨,并且退后五里以上,伐木設柵。邵勛下令云中、檀山二塢各抽調(diào)五百堡丁,金門塢出一千人,總計兩千丁壯,交由金門塢塢主鄭隆統(tǒng)帶,作為忠武軍的后援。隨后他便撤了,帶著銀槍軍、驍騎軍及輔兵總計近萬人東行,兩天后抵達了宜陽縣城,與李重匯合。至于回溪坂這鳥地方,交給壯丁民團好了。陳眕、杜尹、垣喜三人合力,鄭隆繼之,總共五千步卒,以守御為主,保住這一路不失便有功。他現(xiàn)在的精力主要放在東面。前天和昨日皆有匈奴游騎出現(xiàn),但他們只在谷口轉(zhuǎn)悠了一圈,并未深入。宜陽城頭,李重稟報道：今日清晨有數(shù)百騎靠近宜陽,末將率牙門軍出城列陣,賊騎觀望一會后便退了。你覺得匈奴人在玩什么花招邵勛問道。已經(jīng)十月下旬了,洛陽河谷內(nèi)到處是枯黃且營養(yǎng)不良的野草、灰色又單調(diào)的原野。房屋、堡壁、樹林、山丘、河流點綴其間,稍稍讓這片土地多了幾分生氣。令人欣喜的是,諸塢堡今年廣泛播種了冬小麥,明年的糧食算是有著落了——如果沒被蝗蟲吃光的話。都督,末將覺得不能如此觀望下去了。李重忍不住說道。伱是什么想法邵勛問道。他知道,現(xiàn)在的戰(zhàn)場局勢比較熬人。熬人的原因是信息不透明。匈奴騎兵鋪天蓋地,極大限制了晉軍斥候的活動范圍,也讓信使來回傳遞消息變得十分困難——一不留神,消息沒送到,卻被敵人給截獲了,反倒泄露了己方內(nèi)情?，F(xiàn)在洛陽就是一個巨大的信息黑洞。自從匈奴主力抵達后,邵勛已經(jīng)不太能了解洛陽的具體情況了。誠然,匈奴人沒有在城南駐軍,但你絕不能認為信使、斥候、游騎能從南邊自由出入。事實上,從洛陽城南一直到洛南三關的廣闊區(qū)域上,匈奴游騎的活動十分猖獗,斥候、信使被捕殺的概率極大。偶有幾次傳遞消息,也是趁夜出發(fā),同時派出好幾批人,冒著巨大的風險送達,還不能保證所有信使都能回來。當一方的騎兵數(shù)量是另一方十倍乃至二十倍的時候,戰(zhàn)場就變得單向透明了。邵勛有時候甚至得靠拷訊俘虜來得知洛陽的消息,還不一定準。目前可以確定的是：一、匈奴主力圍三闕一,但步兵數(shù)量較少,且不能打,一時半會拿不下洛陽；二、他們的糧草不足,正分兵四掠,但只能緩解缺糧的窘境,無法完全滿足軍需,畢竟騎兵多也意味著消耗大；三、他們近期會發(fā)起一次攻城。末將請都督下令,前出扎營,觀瞭賊勢。李重懇求道。邵勛默默思考了一下。匈奴騎兵這么多,即便四處擄掠,糧草消耗依然很大,必然無法持久?；蛟S,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和當年的王彌一樣,無奈退兵。離開宜陽,前出靠近洛陽,從軍事層面來說,意義真的不大。但從政治方面來看,意義非常大。有沒有必要攫取這份政治利益邵勛思考了很久,就在李重又想說話的時候,他伸手止住了。你留下,幫我看著點回溪坂那邊,別讓人捅了后路。邵勛說道：我親自率軍前出。都督欲前出至何處李重下意識問道。九曲。邵勛說道?！端?jīng)·洛水注》云：洛水東徑九曲南,其地十里,有坂九曲。魏大統(tǒng)十年（544）,侯景在此筑九曲城。大體位于今宜陽縣西北五里,距魏晉宜陽城（韓宜陽故城）五十里。隋代于此設壽安縣,唐因之——唐代在洛水河谷設有長水、福昌、壽安三縣,魏晉開發(fā)程度不夠,只有宜陽一縣。今日就出發(fā),攜一月糧草、器械。邵勛做出決定后,輕松了許多,認真地對李重說道：后路交托予君了。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