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芬收到書信時,正在家中待客。來客多為西州士人,為首者乃前司徒幕僚閻鼎,字臺臣,天水人。司馬越故去后,樹倒猢猻散,走了不少人,閻鼎就是其中之一。但他在朝中沒有關系,自身門第也不太行,如今的朝廷與幾年前又大變模樣,真的沒有辦法了。閻氏郡望在天水、金城二地。漢末時有涼州別駕閻溫,又有韓遂部將閻行,閻鼎算是閻氏中第三個比較知名的人物,先舉秦州秀才,再被時任太傅的司馬越辟為參軍,仕途走勢非常不錯。但司馬越死了,閻鼎也沒辦法,只能跑回來?，F(xiàn)在他的身份是流民帥。河南郡的關西流民不少,閻鼎出身秦州,又有名望,于是一部分人推其為主,在密縣以西的山間盆地內(nèi)聚居耕作。流民帥、塢堡帥這種身份,本不受他們這些士人青睞,但如今不是沒辦法了么掌握一支力量,總比兩手空空好。其實,像他們這些在本鄉(xiāng)流民中有威望的士人,當個塢堡帥、流民帥簡直再容易不過了。王如是京兆府小軍官,眾推其為主。蜀郡人杜弢本來是鎮(zhèn)壓巴蜀流民叛亂的縣令,造反的流民還推其為主。關西流民自然也會奉閻鼎為主了。門第、出身這種東西,經(jīng)過一兩百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深刻融入了社會文化、風氣、傳統(tǒng)之中,在潛移默化之中影響著所有人。即便一些人起來造反,誅殺士族,但他們內(nèi)心之中,隱隱有自卑感,有士族愿意與他們合作的話,甚至愿意交出領導權,奉其為主,這并不鮮見。時代風氣、價值觀這種無形的東西,往往比有形的莊園、塢堡還要難以打破。邵勛就試圖扭轉(zhuǎn)這種風氣和價值觀,這是比擊敗匈奴還要艱巨的任務,他的思路是從經(jīng)濟基礎下手,理論來源則是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效果如何,難以預知。衛(wèi)將軍梁芬現(xiàn)在是西州士人在朝中的領袖之一。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總體而,西州士人在洛陽混得不咋地。今日來梁府拜訪的,除閻鼎外,還有秘書丞傅暢等數(shù)人。暢父祗,新近升任司徒,位高——但權不重。暢兄宣,曾為司馬越右長史,后入朝為官,差點與高光等一起被殺,僥幸得免。衛(wèi)將軍梁芬之下,當以北地泥陽傅祗為第二人。但總體而,西州士人在朝為官者依然不多,他們的大本營還是在關中。比如,梁芬族弟梁綜現(xiàn)為京兆尹,梁緯為北地太守,梁肅為頻陽令,梁綜之舅索綝為馮翊太守……大將軍梁冀的后人,本就是關西豪門,在先帝時有些沒落,梁蘭璧當了皇后后,衛(wèi)將軍梁芬雖然不摻和任何政事,但梁氏族人好處不斷。再加上他們會做人,本身勢力大,南陽王司馬模也開始重用梁氏,于是漸漸有了起色。梁芬是關西士人在朝中的總樞紐,很多聚會都在他府上舉辦,閻鼎對此又羨又妒,但時勢若此,由不得他不低頭。臺臣你有上進之心,我素知之。梁芬斜倚在榻上,嘆了口氣,道：但南陽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那位太白星精遣六幢兵戍守宛城,我去了又如何施為王如……閻鼎小聲說道。王如野心大了,未必會聽話。梁芬說道：我若去宛城,或能拉攏一些人過來,但王如不會降的。況且我手頭無兵,難上加難。梁公何謂無兵傅暢說道：昔年鎮(zhèn)壓張昌之亂,每有重臣南下,禁軍都會分撥一部分兵馬,著其統(tǒng)帶。梁公若南下,朝廷怎么著都要分兵數(shù)千,這不就有兵了么況且,北宮純不是在城北么梁芬不置可否,只道：北宮純數(shù)來洛陽,確實拜訪過我?guī)状?其帳下諸將,有幾個我也認識。但他們終究要走的,如何能長留洛陽梁公謬矣。傅暢還沒說話,閻鼎卻急切道：仆前幾日在新安,收攏了一批潰兵,乃潼關守軍。因后路被斷,為趙染所敗。梁公若派人去招撫,應能再拉來數(shù)千人。匈奴攻入關中之后,潼關歸路斷絕,涼州兵如何回返今天子欲令公出鎮(zhèn)都督,不如講講條件,把涼州兵帶走。再調(diào)撥一部分禁軍,或去弘農(nóng)招撫潼關潰卒,湊個一萬人不在話下。宜陽杜氏兄弟,向來敬重梁公,逢年過節(jié),禮數(shù)不缺。他們也是關西人,其族人杜勛剛奉張涼州之命至洛陽,獻馬五百、氈毯三萬。梁公不妨試探一下,說不定也能拉一點錢糧部曲過來。再者,仆帳下亦有數(shù)千家關西流民,愿奉梁公號令。梁公。傅暢緊接著說道：關中戰(zhàn)亂不休,定有羌氐胡漢百姓出武關入南陽。梁公昔年結好于羌氐酋豪,威望隆著,撫之不難也。如此一來,兵有了,民也有了,何懼也梁芬默然良久。片刻之后,他起身踱步,嘆息連連。傅暢還好,閻鼎卻急得不行。這么好的機會,梁公為何不把握住呢他出任宛城都督,監(jiān)沔北諸軍事,自己若跟著他上任,定有大大的好處,跟著他的數(shù)千關西流民也能有個著落。關東終究不是咱們的地盤啊。梁芬嘆了口氣,道：若此時在長安,老夫二話不說,當仁不讓,定給爾等一份前程。荊襄南陽之地,情勢復雜,既有王澄、山簡等朝廷重臣,還有王如、嚴嶷等流民帥,那位邵全忠更是與南陽本地豪族聯(lián)手,安插私人,野心勃勃。老夫若去,定然與他對上,唉。梁公！梁公哎！閻鼎急道：邵勛家世不振,勢力不張,攤子又鋪得太大,而今實控者,不過洛南、襄城、陳郡寥寥數(shù)地罷了。潁川、南陽、順陽、魯國等地或依附之,但并不可靠。偏偏他還不知足,東行范縣,搶奪司馬越遺產(chǎn)。他已經(jīng)吃撐了,根本控制不了這么大的地方。梁公去宛城,乃朝廷詔命,誰敢阻攔梁芬微微思索了一下,問道：邵勛在何處剛奉東海嗣王及太妃至考城。傅暢回道：他應當還在部署兗州防務,試圖驅(qū)逐南下襲擾的匈奴游騎。另,劉聰遣趙固等人率眾東行,進入青州,試圖匯合曹嶷大軍。茍晞在上個月與曹嶷打了一仗,小勝。茍道將連勝三場,兵越打越少,曹嶷敗了三場,兵越打越多,趙固等人再至,茍道將恐難敵也。青兗徐一帶,變故在即,邵勛沒有許多精力兼顧各方。他是插手南陽了,但一應軍政多委地方豪族,梁公若去宛城,沒想象中那么難。況且,關西胡漢流民還在不斷進入南陽,后援不絕也。邵勛……梁芬閉目思索。他經(jīng)常聽到別人提起邵太白,名聲太大了。他也研究過邵勛的過往,對他非常欣賞。自問易地而處,他做不到這般地步。有勇、有謀、有見識、有手腕,不貪功冒進,但夯實根基,知曉進退,步步為營,此等本事,莫非天授他想起了那個讖謠。唉,他若是關西人就好了。哪怕不是士人,梁芬也愿意重金資助他——西州胡漢雜處,戰(zhàn)事頻繁,有門第之分,但沒有關東士人那么看重。有些時候,老夫都覺得愧對天下士民。梁芬突然苦笑一聲,道：享用著高官厚祿,卻一不發(fā)、一事無成,上朝下朝,形同木偶。邵太白武能破敵,文能安民,老夫不如其遠甚。他在河南也不容易啊,四戰(zhàn)之地,疲于奔命,卻還有人給他扯后腿,唉。再弄下去,國事都要敗壞掉了。梁公……閻鼎心底一涼,這是不愿去宛城傅暢也微微有些失望。不過他心態(tài)好,對功名利祿沒閻鼎那么熱切,不去就不去吧。大家在朝堂內(nèi)修修補補,勉力維持,走一步看一步吧。明公。廳外來了一老仆,瞟了眼傅暢、閻鼎等人后,徑直來到梁芬身邊,附耳道：宮中傳來消息,天子對明公‘臥病"十分不滿,大發(fā)雷霆之怒,不日就要來府中探病,還說……說……說什么梁芬皺眉問道。說明公若無法起身,可乘板輿赴任。老仆說道。梁芬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閻鼎、傅暢不解地看向他。梁芬擺了擺手,遙望庭院中隨風飄搖的草木,嘆道：人如草芥,即便公卿亦不得免也。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