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五月,出征命令遍傳河南大地。梁縣李家防某村內(nèi),府兵部曲王五拿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大刀,在井邊磨著。大刀很長,刀背很厚,整體較為沉重。按王五的家底,是置辦不起這種用料很考究的兵器的,事實上這是他的主家分到的戰(zhàn)利品,然后送給了他。當(dāng)然,也就這一件兵器了,其他是沒有的。老父親給他做了個木盾,不大不小,剛好能遮護胸口,多少有點防護作用,增加戰(zhàn)場上的生存幾率。王五磨著磨著,抬手擦了把汗,又往磨刀石上灑了點水,繼續(xù)吭哧吭哧磨著。外間的大路上已經(jīng)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本縣征集了一千丁壯,人人哭喪著臉。這兩天一直從門外的路上經(jīng)過,不知道前往何處集結(jié)。王五,該走了！刀磨完的時候,李四牽著馬兒從外面路過,大聲喊道。王五抬頭看了一眼,道：奔喪去啊,那么急李四也不著惱,哈哈一笑,道：我不去,我是來給你送馬的。他知道王五要跟著家主出征,心情不太好,所以也不介意。臨行之前,他還把馬喂得飽飽的,盡量不給王五添麻煩。王五放下刀,又看了眼四周。好美的宅園啊！房子是他和父親親自挑選土坯,一塊塊壘成的。數(shù)年風(fēng)雨剝蝕之下,總體還算堅固。他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手撫著粗糙的外墻。向陽的墻面上,野蜂嗡嗡叫著,在洞里進進出出,忙活著自己的小家。墻角之下,幾株鳳仙花隨風(fēng)搖曳,綻放著艷麗的花蕊。他繞著土房走了一圈,屋后的竹林里,靜謐幽遠。幾株遺漏的竹筍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拔高,長出了竹子的雛形,就像他日漸長大的孩子一樣。每年秋冬,他都會陪父親砍伐竹子,準(zhǔn)備材料,來年春夏之際制作竹器,補貼家用,今年是做不了這事了。他又來到土房的右側(cè)。接近干涸的河溝之中,滿是雜草。小兒在岸邊放羊,時不時跳入溝中,在水草中捕捉到一兩條手指長短的小魚,然后大呼小叫。王五靜靜地看了一會,嘴角溢出笑意。河溝東側(cè)種了十余株桑樹。這是去年春天移栽的,一年多了,早就長得比人還高。今年已經(jīng)摘了一次桑葉,化作春蠶的果腹之物,再變成人身上的衣裳。王五身上穿著麻布衣服,絹帛顯然不是給他們穿的,婦人日夜織布,眼睛都花了,成果也得拿去集市上換錢——買牛的錢還差一點,這次班師回來,若有賞賜,差不多就夠了吧他踩著枯枝敗葉,穿過大路,來到田埂上。父親扛著鋤頭,從遠處走了過來。今歲禾苗不秀,愁死人了。父親滿頭白發(fā),嗟嘆不已。能湊合著過就行了。王五說道。也是。父親吐出一口氣。兩人都沒有提及出征的事情,仿佛在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一樣。一老一小并排站在田埂上,望向遠方。天高云淡,大雁北飛。良田萬頃,一望無際。這就是他的家。他的孩子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哇——院子里傳來了響亮的啼哭聲。王五轉(zhuǎn)身望去。妻子匆匆忙忙地出了柴房,抱起啼哭的嬰兒,撩起衣擺,喂起了奶。王五低下了頭。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喊。王五抬頭望去,家主和張三、李四站在大路上,朝他招手。李四將盔甲、重劍、長槍、步弓、短刀、箭壺等器械捆扎完畢,置于馬背之上。張三扛來了一大袋糧食,朝他家院中走去。放下之后,又一溜小跑,去到主家大院,取來了一些肉脯、干酪、咸菹,又放到了王五院中。哎！王五應(yīng)了一聲,剛走兩步,扭頭看了眼父親。父親正深深地看著他,良久之后,嘆道：家里還有你弟妹,去吧。越怕死,死得越快。王五點了點頭,回到院中,取了木盾、大刀。妻子剛喂完孩子,見到夫君回來,忙把孩子放下,擦了下眼淚后,匆匆來到廚間。一張竹子做成的小幾上,擺滿了野菜稀粥。她看都沒看這些,小心翼翼地取出兩塊胡餅,仔仔細細包上,然后又把主家送來的肉脯塞了進去,遞到王五手中。照顧好家里。王五憋了半天,只說出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門口的大路上,又開始了過兵。這次不是外地人,而是李家防本鄉(xiāng)本土的人馬。二百府兵各帶一名部曲,牽著乘馬,帶著馱馬或驢騾,迤邐而行。一開始氣氛是有些沉悶的,離愁別緒堵在心上,分外難受。但走出去幾里地后,氣氛慢慢松動了起來。府兵們大聲談笑著,仿佛不把去戰(zhàn)場上賣命當(dāng)回事一般,語間全是自己如何痛快斬殺賊人的英姿,雖然每次出征之后,都有一些府兵回不來。從天空往下看去,雖只有少少數(shù)百人,卻自有一股氣勢。而在更遠處的石橋防、永興防、潁橋防、禹山防、公主防……一隊隊軍士匯集而來,馬蹄陣陣,刀槍森嚴(yán)。他們一路向東,渡過潁水,穿過襄城,步入潁川,再往陳留、濮陽方向進發(fā)。五月的陳郡,細雨連綿。銀槍右營六千軍士陸陸續(xù)續(xù)匯集至陽夏,并進行了最后一次操練。操練結(jié)束后,督軍金正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排著整齊的隊列,來到河浦之上?？滓桓备苯庀?送入船艙之中。長槍一根根取下,捆好之后,塞入船內(nèi)。每個人都在給步弓下弦,弓梢插在腰間,弓弦縛于箭囊之上。又一陣出鞘入鞘聲傳出,環(huán)首刀被仔細檢視了一番,若有損壞,還有最后一次更換的機會。已經(jīng)有幾艘船提前出發(fā)了。船艙中裝滿了箭矢,一捆又一捆,要么是陳郡本地打制的,要么是從世家豪強手中征集的。木棓、鉤鐮槍、長柄斧、瓦罐、釜、馬勺、鐵鎬、鐵鍬、繩索、火燭、磨刀石、傷藥等零零碎碎的東西,裝滿了一船又一船。銀槍右營的作戰(zhàn)、軍需物資,全部通過船只運輸,以減輕行軍負擔(dān)。偏廂車、輜重車隊從陸上行走,還可額外載運一部分糧豆。六千軍士也是沿著睢陽渠北上,抵達浚儀后,與船隊分開,折向東北,輕身前往濮陽文石津,再渡過黃河,抵達枋頭南城。袁沖抵達校場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出征的場面。六千人齊聲大吼一聲殺,然后便氣勢洶洶地上了路。職業(yè)募兵,吃糧賣命,刮風(fēng)下雨、大雪漫天亦能行軍廝殺。他們不用擔(dān)心家里的生計,廣成澤的恤田現(xiàn)在每年給萬余人提供撫恤,年領(lǐng)二十四斛糧,省著點吃,再少少耕作一些田地,差不多也能勉強糊口了。再者,打了這么多年仗,家里多多少少都有點積蓄,即便戰(zhàn)死,家人不至于活不下去?？梢坏┝⑾聭?zhàn)功,賞賜便來了,家人可大魚大肉,吃個痛快。軍中傳聞,陳公打算讓朝廷開勛官,那么他們是不是也能跟著沾光跟著陳公就對了,殺他個人頭滾滾！袁沖將勞軍的羊酒送來了校場。金正斜睨了他一眼,道：袁公來晚了,我等即刻便走。下次若要送,心誠一點,早兩天來不就是了袁沖聞并不生氣,只笑道：是老夫做得不對。金正也不理他,翻身上馬,呼嘯而去。咚咚咚……鼓聲響起。數(shù)千軍士排著整齊的長龍,從袁沖身旁一列列走過。他輕捋胡須,靜靜看著。數(shù)年苦練、一年血戰(zhàn),銀槍右營也算有點模樣了。這些兵才是陳公最寶貴的財富啊。左右二營萬余精兵,正面對敵之時,是野戰(zhàn)無敵的存在。陳公此番調(diào)動那么多兵馬,完全可號稱十余萬甚至二十萬,但真正能打的,其實也就是這一兩萬人罷了。鼓聲響了許久才停息下來。袁沖遠遠望去,最后一隊銀槍軍只剩下了微小的背影。走了,都走了啊。河南大地的精兵強將,都往河北匯集了。大黃狗沖出籬門,穿過桑樹環(huán)繞的小徑,竄到了稻田邊,然后昂起頭,對著大路狂吠。大路之上,車馬如龍。大路兩側(cè)的草甸子中,傳來了輕微的震顫。大黃狗嗚咽一聲,夾著尾巴跑了。它走沒多久,黑色的閃電呼嘯而來,大群騎士如潮水般鋪滿大地,將初夏的鄉(xiāng)村染上了一絲猙獰之色。頭戴圓帽的梁國、陳留乞活軍烏桓騎士策馬奔馳,意氣風(fēng)發(fā)。馬蹄踏過草地,將野花碾落成泥,將草莖挑起高飛。斜對面的小溪之上,水花四濺,馬蹄陣陣。弓馬嫻熟的豪強子弟挎刀持弓,豪邁無比。匯合烏桓騎士后,千余騎扛著大旗,士氣高昂。草叢中露出了一只狗頭,齜著牙,靜靜看著遠去的騎兵。大旗迎風(fēng)招展,呼啦啦作響。戰(zhàn)馬奮勇?lián)P蹄,爭先恐后,聲如悶雷。角聲自天邊傳來,騎士俄而四散,俄而匯集,如水銀瀉地般,漸漸籠罩了整片天地。大黃狗齜牙齜得更厲害了,剛想沖出去暢快地吠叫一番,南邊又傳來了更密集的馬蹄聲,嚇得它腳底一滑,連滾帶爬跑回了村落。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南方的原野之上,無數(shù)馬兒被牧人驅(qū)趕,向前空跑。牧人夾雜在馬群中,不斷掌控著馬群前進的方向。馬蹄陣陣,過了好久才漸漸平息下來。大黃狗不再夾著尾巴了。它慢悠悠地回了家,見到主人便搖頭晃腦,親熱無比。當(dāng)個太平犬,不比亂世馬要好主人沒有理他,而是徑自出了院子,站在門前,看著遠去的馬群。他的兒子也在出征的騎士之中。作為高陽（陳留雍丘縣）酈氏的部曲,應(yīng)召出征,為主家和自己的富貴拼殺,他沒什么可多說的。富貴,可是要拿命來換的。你敢不敢把腦袋別在腰間,豁出去換他老了,但他兒子還年輕,說不定就能換一個官身回來。酈家的先祖,若不敢豁出去搏一把,又如何能讓子孫享受富貴,以至于到現(xiàn)在都是雍丘豪強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非常清楚。大黃狗看看主人,又看看北方,那里什么都沒有,唯有漸漸陰沉下來的天,以及隨時可能落下的閃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