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嗬！嘿嗬！”號子聲此起彼伏，將一根根木料抬起，堆放到指定地點。稍遠(yuǎn)處，黑煙沖天而起。那是正在燃燒的官窯，專門制作青磚、瓦當(dāng)。燒制的長方形條磚上有字，曰“南甄官磚”。由字面可知，這就是把洛陽甄官署南官窯連人帶工具一起搞過來了。甚至還在汴梁新設(shè)了個東官窯，燒制帶有“東甄官磚”字樣的磚塊。瓦片上的字更多，除了甄官署字樣外，還會批量搞一些帶有吉祥意味的字，如“高安萬世”等等。在他們的努力下，磚、石、土、木混合結(jié)構(gòu)的建筑日益增多妝點了荒涼的汴梁大地。營建宮城的人員也從原本萬余石勒俘虜，又增加了大量河?xùn)|、河北流民。永嘉十年說是不打仗，但其實消耗還是不小的，只不過這筆錢糧早就規(guī)劃好了罷了。因為冬季河流結(jié)冰的緣故，外地的錢糧物資運(yùn)不過來，這會修繕宮城只能靠之前積存的物料了。但時已臘月，差不多也該結(jié)束了。最初臘月中下旬，營建工作就會完全停止，讓俘虜、流民們過年，直到正月十五再行開工。觀風(fēng)殿大部分殿室還沒影，但主殿卻已經(jīng)落成，將作為今年正旦朝賀場所。位于觀風(fēng)殿北的黃女宮主殿沒影，偏殿修了不少，除劃出一部分住人外，大部分作為倉庫及辦公場所來使用。度支曹、殿中曹就在此處辦公。臘日這天，尚書令裴邈、度支尚書殷羨、殿中尚書蔡承三人都沒有休沐，而是帶著一幫低級僚佐登記貢品?！瓣惲艨の臼峡h，絹二十匹、席十張?！薄板ш柨[丘縣，白綾十匹、干棗二十斤?！薄傲嚎っ煽h，綿百斤、干柿二十斤?！薄邦D丘郡衛(wèi)縣，絲六十斤、羊羔皮三十張。”“魏郡安陽縣，紗三十匹、防風(fēng)五十斤、白麻布百匹?！薄拔嚎む捒h，彩緞十匹、駿馬十匹、鹿皮五十張?！叭昴峡ば孪⒖h，葛布四十匹、龜甲二片?！薄绕诘诌_(dá)的郡縣佐貳官員們遞上禮單，度支曹的低級官吏們記錄、謄抄不休，旁邊還有人入庫清點。數(shù)量不多，意思意思而已。而且是真·土特產(chǎn)，并非什么名貴之物，那樣地方上負(fù)擔(dān)不起——事實上，若非邵勛親自下令，這會很多郡縣可能要搞瑞麥、白兔、并蒂蓮之類的祥瑞，那就太過了?？たh官員之外，有些重要地點的軍屯大將、校尉也派人送禮來了。何倫送了五十匹白麻布、蠟五斤、朝歌縣送了一百匹，外加蜂蜜三壇，一起裝車運(yùn)過來了。裴邈、殷羨二人看了許久，臉色越來越紅潤。士族出身的他們倒不是多看重這些財物——呃，十郡加起來也不少了——他們看到的更多是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梁國如旭日初升，朝氣蓬勃，讓他們振奮不已?！柏暺飞姓埐躺袝杀哼\(yùn)至少府儲放?！迸徨戕D(zhuǎn)過身來，說道?！胺謨?nèi)之事，談不上請?！辈坛行卸Y道。裴邈呵呵一笑，沒再多說。作為他的六曹屬下之一，裴邈對蔡承也算是有幾分了解。此人是廣陵破落寒門出身，已淪落到要親自操持農(nóng)務(wù)的地步，才學(xué)自然是沒多少的，只能說比梁公的那些學(xué)生官們多了幾分文采，但也多得有限。殿中曹還有個叫李熵李德廣的令史，南郡人，同樣是破落寒門出身，與蔡承一起當(dāng)過梁公親兵，如今也升上去了。重用寒素之人，大概是既定之策了。裴邈對此有些無奈。他擔(dān)心自己這個尚書令，最后被寒素、豪強(qiáng)出身的諸曹尚書、令史們架空。好在梁公目前只在殿中曹、五兵曹大力提拔此類人物，還沒怎么涉及到吏部、左民、度支、田曹，算是給士族留了個自得其樂的地方。但他明顯感覺到，做梁國的官，所面臨的競爭要比晉國激烈。這讓很多平時不好好學(xué)習(xí)，但服散放縱，試圖依靠門蔭入仕的士人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留給士族的官位少了，內(nèi)部競爭就激烈，很多爛人被擠下去了，沒有出頭之日。再加上梁國十郡清丈田畝、戶口，久而久之，士族收入也會減少，再不能像往常那般醉生夢死了。一葉落而知秋，現(xiàn)在僅僅開了個微不足道的頭罷了，但裴邈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絲透骨的寒意。貢品清點完畢后，蔡承點了五百兵，用馬車、牛車將其運(yùn)走。此五百人乃宮廷侍衛(wèi)，普遍比較年輕，大部分人甚至不滿二十歲，多為府兵及諸軍將士子弟，忠心是足夠的，能力或許不是很強(qiáng)，但還有成長空間。再者，當(dāng)宮廷侍衛(wèi)需要的是勤謹(jǐn)、細(xì)心，而不是技藝有多高強(qiáng)，他們和野戰(zhàn)部隊不一樣?！敖袢帐乱旬叄丶疫^節(jié)了?！迸徨阋徽衽坌?，轉(zhuǎn)身離開。殷羨笑了笑，也跟著離開了。梁國使者之外，還有很多州郡、鎮(zhèn)將派出使者前來汴梁，其中最讓邵勛驚喜的，莫過于糜晃派來的使者糜憑了——他的小兒子。糜憑的到來，驚動了正與父母妻兒團(tuán)聚的邵勛，立刻抽出時間接見，并把他的兄長糜直也喊了過來?！白踊挚珊?？”邵勛拉著糜憑的手，連聲問道?！凹腋干眢w尚好，聽得梁公封建之事，喜不自勝?！泵討{回道。邵勛有些感慨，道：“待青州事了，一定要讓子恢來汴梁，同享富貴?！泵邮闲值苈犃擞行└袆?。不管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流露，梁公確實很記掛他們的父親。梁公的老兄弟，一個個都有官當(dāng)。哪怕是不識字的吳前，現(xiàn)在都是八品牧長，而他的兒孫也有官在身，三代人下來，東海國不得出個吳氏家族？“子恢可有什么話?！鄙蹌滓贿吔舆^糜憑遞來的信件，一邊問道。“家父唯愿梁公康健，這天下缺不了梁公?！泵討{說道。邵勛停下了拆信的動作，沉默良久后，嘆道：“子恢知我?！泵邮闲值芮那膶σ暳艘谎?。他們在梁公身上看到了“情分”二字。君臣之間的情分是最奢侈、最寶貴的。情分沒消耗完之前，無論出了多大的事，最終都能化險為夷。情分沒了之后，就是公事公辦了。父親與梁公相識于微末之時，對他多有照拂。這么多年，父親也沒求過梁公什么，這個情分就一直存在著。人的造化，當(dāng)真難以說。邵勛感慨完后，拆開信件，仔仔細(xì)細(xì)看完。糜晃的這封信，敘舊占了一半，剩下的多為青州、徐州之事，其中涉及到了很多兵力、器械、錢糧的調(diào)撥以及主管官員暴露出的問題——所以，很多時候官員們真的很怕這種能直接給最高領(lǐng)袖寫信的人，殺傷力太強(qiáng)了。邵勛看完后，只有一個感覺：糜晃還是想做一番功業(yè)的。他指出北方大勢已定，曹嶷內(nèi)部人心惶惶。曾經(jīng)被他武力壓服的士人們心思活絡(luò)，迎接王師的沖動非常強(qiáng)烈。他認(rèn)為建鄴方面可能會制造一些障礙，比如在淮水一帶發(fā)動攻勢策應(yīng)。但這種策應(yīng)規(guī)模不會太大，因為司馬睿在這件事上無法得到江東豪族的有力支持。他建議南守北攻，自領(lǐng)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東海豪族部曲為骨干，征發(fā)丁壯，從瑯琊北上，過大峴山，直插臨朐、廣固。看到這一段時，邵勛的既視感非常強(qiáng)……收起信件后，邵勛想了想，不太放心老上級的軍事能力——他是厚道人，但不是殺伐果斷的軍事家?；蛟S，需要給他配一些能打的部隊和將領(lǐng)。“對青州之事，汝等有何見解？”邵勛心中起了重用糜氏子弟的心思，于是問道?！懊鞴?，臘日之時，四方來賀，此等威勢，青州士人自看得到。若剿撫并用，破之必矣?！泵又闭f道?！白罱鼣?shù)月，城陽王氏有人帶著部曲家人浮海南下，亦有人被瑯琊王氏、泰山羊氏拉攏，愿為內(nèi)應(yīng)?！泵討{從東海來，知道的消息自然比糜直多，只聽他說道：“樂安光逸乃越府舊吏，南渡后不如意，復(fù)又北還，與家父多有接觸。樂安孫氏乃惠皇后——”說到這里，糜憑果斷閉嘴，又道：“北海逢氏、城陽孟氏等族皆對曹嶷不滿，苦盼王師久矣，愿為先導(dǎo)?！薄澳阌X得該怎么打？”邵勛問道?！熬鴱?qiáng)將，悉發(fā)青州，以泰山壓頂之勢破之?！泵討{答道。“哦？”邵勛頗感興趣地問道：“既有這么多內(nèi)應(yīng)、先導(dǎo)，為何還要調(diào)集如此多的精兵？”“正因為有內(nèi)應(yīng)，才需調(diào)重兵。打得越快，曹嶷人心散滅得就越快，越到后面越容易。”糜憑說道：“若無重兵，亦不能戰(zhàn)，即便有內(nèi)應(yīng)，也容易讓曹嶷反應(yīng)過來，從容應(yīng)對，打到后面遷延日久，花費(fèi)、死傷不可計數(shù)?！薄坝悬c意思?！鄙蹌卓粗討{，笑道：“你覺得該調(diào)哪些兵？”“仆至汴梁，見到許多河北胡將來賀。明公或可大肆征調(diào)騎軍，天師道徒非常懼怕鮮卑具裝甲騎，沖個幾次，他們就潰了?！鄙蹌茁犃舜笮?，然后看向糜直，道：“令弟才學(xué)可不在你之下。”糜直有些尷尬。梁公的無心之，讓他頗感壓力，連帶著幼弟到來的喜悅都沖散了不少。甚至于，他都有些嫉妒這個弟弟了，鋒芒太露。邵勛才不管他怎么想，對糜直、糜憑兩兄弟說道：“可愿隨我去見見諸胡鎮(zhèn)將、酋帥？”……邵勛在緊鑼密鼓策劃青州戰(zhàn)爭的時候，泰山羊氏的使者羊楷還在廣固城盤桓。臘日這天，曹嶷辦了一場酒宴，邀請了羊楷。（今天有點忙，盟主加更不一定搞得起來，從明天開始吧，不會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