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勛班師回晉陽的時候,庾亮已經(jīng)回到了汴梁,組織收上來的第一批糧草的轉運。河南差不多五月下旬才結束夏收,揚曬入倉之后,官員們立刻挨個塢堡、莊園收取糧食,然后第一時間往位于各個交通節(jié)點的邸閣輸送。交割完畢之后,一切手續(xù)從簡,于六月中開始啟運,往汴梁匯合。六月下旬,糧草轉運至河內(nèi)。庾亮把手頭數(shù)萬工徒分散在汴梁、滎陽、河內(nèi)、上黨各處,日以繼夜轉輸物資。首先需要賑濟的是上黨、太原、岢嵐三郡的胡人部落。征戰(zhàn)期間吃了他們大量牛羊,征用了許多馬匹、役畜。馬就算了,但牛羊是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牛羊少了,產(chǎn)奶就少,下半年以及明年的日子都不好過,不賑濟必然發(fā)生饑荒,再度叛亂未必不可能。另外,班師回晉陽的大隊人馬會休整旬日,然后去清理太原、岢嵐二郡曾經(jīng)造反的部落。之前沒騰出手來,很多部落自己害怕,于是向西流竄,渡過黃河跑了不少人。但還有部分人抱有僥幸心理,以為不會被處理,仍留在原地,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放牧。動的就是他們。不光銀槍軍、黃頭軍會出動,各個部落也會奉命出動,一起瓜分背叛者的家底。當然,這一切首先需要等第一批糧食抵達之后再說。而如此高強度的征戰(zhàn),也讓河南上下怨聲載道。二十五日,庾亮、卞敦在宅中相對而坐?!斑@是大王寫的?”軍諮祭酒卞敦苦笑道。梁王給他寫了封信,提及多年前旱蝗相繼時的慘狀。父子奔入江湖,兄弟緣入山岳,四處尋找吃的。朵果實,所在皆罄。草根樹葉,一掃而空。即便如此,亦不過“假命須臾”,“終死山澤”。去年河北暴水,災荒又來,流民規(guī)模越來越大,嗷嗷待哺。有那不愿意離鄉(xiāng)的,或者遠近數(shù)百里內(nèi)都找不到糧食的,自忖不免,干脆在家等死,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富戶大族之人。他們餓得久了,“鳥面鵠形,俯伏床帷”——這是餓得脫了形。梁王還親眼見到有士族門下僮仆部曲盡散,全家穿上漂亮的衣服,關閉門窗,懷抱書卷、金玉,枕在一起,最后也餓死在一起。于是“人跡罕見,白骨相聚,如丘隴焉”。說這話主要是想激起河南士族的同情心,讓他們多出一點糧食,賑濟并州的同時,也做好賑濟河北的準備。最近十來年,老天爺就沒寬恕過河南、河北士民,尤以河北災情為重。但是——卞敦長嘆一口氣,道:“最近幾年,并州大水一次,三郡被災。河北大水一次,暴水一次,被災十余郡。另有青徐司冀并蝗災一次,被災不下二十郡。每次都是豫、兗二州來救,再多錢糧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啊?!扁琢劣行┲?,但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話反駁。別的地方遭災,豫兗二州出糧賑濟,難道這不是“災”?偶爾一次就罷了,但這明顯不是一次兩次了,河南的家底也被掏空了。梁王也知道這事,所以他不是強硬下命令,而是先給人寫信。卞氏是濟陰郡頭號豪門,卞敦還是左軍司王衍的軍諮祭酒,梁王希望卞氏做出表率。只是——表率?卞敦苦笑了下,真不是哭窮,他們也很困難,若非剛收了一季夏麥,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下去了。但梁王都如此懇切了,一點不出適合嗎?顯然也不適合。梁王控制較深的陳、襄城等郡,都出了大批糧食,首批啟運的麥子就來自這些地方?,F(xiàn)在大戶挨個派捐,一個都跑不了,或多或少都要出點。真細算起來,如今確實沒有正常的稅收制度,但他們的負擔居然比正常交稅還要深重許多,真是絕了。抬眼看了下庾亮殷切的表情后,卞敦問道:“大王在晉陽?還沒回平陽?”“還在晉陽?!扁琢琳f道:“聽聞要東下河北,安撫冀州官民?!北宥攸c了點頭,道:“大王明年還會出征打仗嗎?”“應不會了?!扁琢琳f道:“并州殘破,而今得想辦法恢復此六郡之地?!薄皠e打了,讓百姓喘一口氣吧?!北宥貒@道:“裴景聲撰《五行志》,錄得三國六十年被災六十次,國朝五十余年被災二百二十余次。都這樣了,還打什么?”庾亮啞口無。比起三國鼎立那六十年,國朝各色災害居然是三國時的三到四倍。這般深重的災害,亙古未有,大晉朝不亡可乎?“仲仁,你先回趟濟陰吧?!钡搅俗詈?,庾亮只能勸道:“盡量多籌措些糧草。河南百姓多出些糧,只是餓一下肚子,但不至于餓死。但這省出來的糧食運到并州、冀州,卻可活民無數(shù)?!北宥芈勔魂囇獨馍嫌?。憑什么河南人餓肚子?河北人餓死關我什么事?只不過這話說不出口,只能腹誹罷了?!爸偃剩鋈丝傄v良心吧?”庾亮看卞敦一臉為難的樣子,忍不住說道:“當年豫州遭災,河水斷流、蝗蟲遍及各郡,以至饑民相食,白骨蔽野,流民圍攻堡寨,只為求得一口吃食,當時是誰穩(wěn)定河南秩序的?更有那匈奴屢次入侵,兗州乃胡虜鐵蹄蹂躪踐踏之地,濟陰數(shù)次告警,人心惶惶,又是誰打退匈奴的?若無梁王,濟陰現(xiàn)在就是常山、中山、太原的模樣,卞氏能獨活否?”卞敦無語。不是他被說服,而是煩了。十年前聽這話,感激涕零。五年前聽這話,微微點頭?,F(xiàn)在聽這話,只覺得膩了。你難道不知道人是健忘的嗎?都過去十來年了,你還拿這套話術來和我說,煩不煩???若真想拿出誠意,不如先把度田給停了。????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是許多河南士族的共同心聲。要我們出錢出糧出人,還不給好處,誰受得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呼吁停止清查田畝、編戶齊民了,梁王不該聽聽“父老”的呼聲嗎?整天打仗,不統(tǒng)一天下會死???有河南、河北這么大的地方,還不夠你家天下嗎?當然,以上這些話他同樣不會說出口,但他不說,不代表沒人說。蒲津關外,蒲洪率數(shù)千兵馬緩緩撤走。潼關之外,趙固也帶著擄掠到的少量資糧、人丁,撤回了關內(nèi)。河東、弘農(nóng)再度恢復了平靜。黃河對岸,劉粲看著雄偉的中條山,沉默地下達了撤軍的命令。這么好的一次機會,結果兩路出動的兵馬還不到萬人。這么小的規(guī)模,自然不可能有多少戰(zhàn)果,只能撤軍了。當然,撤軍最大的原因還是長安地震。這是六年內(nèi)長安第二次地震了,城內(nèi)屋宇坍塌千余間,地裂涌水,謠四起。劉粲費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粗粗穩(wěn)定了局面。本來想消停點的,但實在不甘心,于是跑到馮翊,兵出兩路,嘗試著攻一下晉國。結果北路蒲洪稍一遇挫,就退了回來。南路趙固還算可以,劫掠了兩個縣,直到被忠武軍逼退。眼見著沒什么戰(zhàn)果可撈,他終于不情不愿地下達了撤軍固守的命令,然后——火速回長安。六月二十八日,匆匆回返的劉粲入了建章宮。劉聰已到彌留之際??粗圆幌氯魏螙|西,全身浮腫,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的父親,不管以往是怎么想的,至少在這一刻,劉粲流下了幾滴眼淚。“終南山崩,我也該崩了?!笨匆妰鹤舆M來,劉聰想笑一笑,但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劉粲坐在一旁,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父親?!吧圪\死沒死?”劉聰輕聲問道?!皯獩]有。”劉粲答道。劉聰有些失望,道:“那我沒法在路上截他了?!蔽輧?nèi)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劉聰眼珠微動,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天很藍,萬里無云。鳥雀落在枝頭,嘰嘰喳喳,活力無限。墻角的卉開得十分鮮艷,蘊藏著勃勃生機。宮人們走來走去,侍衛(wèi)們昂首挺胸,他們都正值人生壯年,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他的路,卻已經(jīng)到頭了?!斑@一輩子……”劉聰喘了口氣,道:“和邵賊正經(jīng)交手就一次。彼時我不認識他,他可能知道我??上Я?,可惜了啊……”劉粲還是沉默以對?!拔易咧?,你要籠絡好諸部貴人?!贝⒃S久之后,劉聰方道:“可與拓跋氏交好,今分則力弱,合則力強,鮮卑并非無才智杰出之士,會明白其中利害的?!薄氨耙粕剑ㄙR蘭山)無主,你既已遣人去經(jīng)營,當持之以恒。”“石勒有才干,但不可重用。他經(jīng)營朔方,你得盯著點?!薄扒刂莶看髠?,當以恩義、姻親結之?!薄傲褐莶灰^多嘗試,力有不逮就放棄吧?!闭f完這一大通話,劉聰似乎已消耗完了所有精力,身體不堪重負,緩緩閉上了眼睛。他才四十多歲,這個時候就走,委實不甘心。但確實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他不愿看到外面充滿勃勃生機的世界,因為那是對他這個行將就木之人的諷刺。所以他閉上了眼睛。被病痛折磨這么久,他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心氣,死亡已經(jīng)不是那么可怕了?;杌璩脸林?,劉聰突然夢到了他的幾位皇后,還有小劉貴人。邵賊把她們以及失陷在平陽的劉漢公主們挨個弄大了肚子,然后輕撫她們隆起的小腹,仿佛在欣賞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樣?!班?!”劉聰猛然驚醒,吐出了一口鮮血。數(shù)日后,劉聰崩于長安建章宮。劉粲靈前即位,改元漢昌,大赦天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