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終于停了。曠野上橡膠燃燒過后刺鼻的氣味早已被沖刷干凈,但路面上燒焦的巨大黑印卻很清晰，歪斜斑駁的電線桿還在無聲訴說著撞擊那一刻的驚險慘烈。前后兩公里內(nèi)拉了六道警戒線，各分局緊急抽調(diào)的上百名技偵匆匆來回奔走,現(xiàn)場彌漫著一股緊繃而壓抑的味道。
“三二一！”“起！”
幾名全副武裝的法醫(yī)協(xié)同把燒焦扭曲的司機尸體從悍馬里“扯”出來，小心翼翼抬上了現(xiàn)勘車。
遠處高速公路護欄外,宋平、許祖新、林炡、王九齡、廖剛他們幾個圍成一圈,站在g63扭曲翻倒的車架前,難以喻的冰冷氣氛凍結(jié)了每個人的肺，許久才聽許祖新胸腔急促起伏地迸兩個字：“……我艸?！?
眾人噤若寒蟬，兩秒鐘后，他終于再沒法抑制住沸騰氣血,甩手大罵：“我艸！”
宋平臉上每一寸皺紋都在凌晨的天光中晦暗不清,在場沒人敢吭聲,甚至連偷覷打量他臉色都不敢，全都心驚膽戰(zhàn)望著自己腳下的泥土,半晌才聽他出乎意料冷靜的聲音響起來：“第一波搜救結(jié)果怎么樣了？”
王九齡眼角瞟向林炡，只見林炡臉色出乎意料蒼白，嘴唇緊閉沒有血色，瞳孔直勾勾盯著g63一動不動,只得收回目光勉強咳了一聲：“返回來很多線索,但……但目前還沒出現(xiàn)特別有價值的情況。我跟林科已經(jīng)做好了信號跟蹤的一切準備，另外交管所和市局兩頭的監(jiān)控錄像都已經(jīng)全部到位了，今晚之前一定能完成初步過濾。除此之外我們還申請了談判專家，萬一有……有綁匪扣著人質(zhì)……要求與市公安局談判……”
那就是最壞的情況。
功勛臥底畫師竟然在津海市陰溝里翻船了,還搭上了一個正處級支隊長，本地公安系統(tǒng)應該會有一批領(lǐng)導還不如自己去市委門口上吊比較痛快。
“是誰向步重華泄密告訴他港口區(qū)這回事的？！”許局暴怒厲吼。
林炡還是那副靈魂出竅般的狀態(tài)，王九齡覺得自己要哭了：“沒……沒人。經(jīng)過檢查發(fā)現(xiàn)，步支隊私自連接了對丁盛、鄧樂兩名綁匪的手機信號追蹤設備，他大學時電子信息工程專業(yè)課滿分，而且又在偵查一線干了這么多年……”
“我x他娘的！！”許局簡直要犯高血壓了：“這事有詐！絕對有詐！誰能預料到步重華會脫離步隊單獨行動？！誰能預料到吳雩也在這輛車上？！為什么不殺他們又綁他們走？！肯定是萬長文??！給老子上報公安廳下達全津海，所有車站碼頭機場公路全部——”
“不，老許。”宋平低沉道，“應該不是萬長文?！?
許局一下被哽住了：“怎么不……”
“萬長文那一批幾十年前從大陸潛逃出境的毒梟，我曾經(jīng)跟他們打過很多年交道，他們很少敢深入華北腹地，更沒有在境內(nèi)挾持刑警來當人質(zhì)的膽子。何況對萬長文來說，盡快偷渡出境才是燃眉之急，而想偷渡就必須做到絕對的安靜低調(diào)，他現(xiàn)在應該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里去藏著，威脅警方這種事對他來說不僅沒必要，而且是大忌?！?
“更重要的是，吳雩上哪輛車是隨機的，步重華這輛車本身卻高調(diào)顯眼，也就是說對方目標鎖定步重華的幾率遠遠大于吳雩。而有能力劫持刑警的悍匪都應該知道，綁架步重華這個級別的警察是絕對的弊大于利——既不像綁架機要高層那樣足以震懾公安部，也不像綁架普通民警或市民那樣容易點爆道德輿論，令警方畏手畏腳。再誅心點說，綁匪就那么相信警方的道德操守嗎？不怕我們故意讓步重華當‘烈士’嗎？”
許局被宋平驚得愣在原地，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那、那照你這個說法，對方干嘛還把他倆帶走？直接燒死撞死不就完了嗎？”
“……我也不知道?！彼纹綋u搖頭，沙啞地說：“我忍不住在想另一種可能性?！?
“什么？”
周圍一圈都不是外人，最底也是處級以上。幾雙視線齊齊對著宋平，連林炡都蒼白著臉望過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瞳孔壓得極其緊，流動著幽幽的寒光。
“我在想，”宋平抬頭望向凌晨青灰色的天穹，輕輕道：“會不會是他在做的事情或調(diào)查的東西，擋了誰的路呢？”
一陣風掠過平原，刮過每個人神情各異的面孔，穿過支離破碎的大g車廂，遠遠消失在了曠野上。
“——許局！王主任！”這時小桂法醫(yī)遠遠奔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涉事悍馬車內(nèi)發(fā)現(xiàn)死者指紋，數(shù)據(jù)庫系統(tǒng)對比出了前科！”
一時眾人皆盡變色，宋平疾步上前，一把拿過小桂法醫(yī)手里的平板電腦：“2008年云滇省來州市大興縣特大運毒案？”
眾人腳步蜂擁而上，誰都沒注意到林炡動作猛然停??！
“對，當時發(fā)現(xiàn)毒販運送半卡車鴉片跨境，與邊防展開激烈交火，擊斃五人，脫逃四人，脫逃的全是綴在運毒車后另一輛車上沿途護送的保鏢馬仔，身份清一色邊境黑戶，身份名字都沒查出來，但現(xiàn)場提取記錄在案的指紋中有一枚與悍馬車司機指紋對上了，確定是同一人！”
許局愕然失聲：“綁架他倆的是當年脫逃的那批毒販？怎么可能，根本沒關(guān)系啊？”
宋平回過頭：“林炡，這個案子當年發(fā)生在你們云滇，你有沒有……林炡？”
眾人紛紛望去，這時才見林炡猝然回神：“怎么？”
宋平目力何其敏銳，剎那間就看出了他眼底一閃即逝的驚悸和不自然，瞇起眼睛緩緩問：“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線索？”
線索。
兩人相距不過半步，這個距離連宋平眼角細微的皺紋都清晰可見，電光石火間林炡耳邊響起另一道更加滄桑衰老的聲音，那是他動身來津海之前馮廳沉沉的囑咐——
“宋平這個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來歷和身份，但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有多厲害。從二十多年前收養(yǎng)烈士遺孤，到這么多年來一步步往上爬，他沒有一個腳印走錯，沒有一句話說錯，沒讓任何人挑出毛病或提出過異議，履歷完美得稱稱罕見……”
“林科？”宋平加重語氣。
“哦，二零零五年?！绷譃陬D了頓，像是在斟酌什么似的，皺眉打量平板電腦上的指紋：“當時我才剛?cè)ピ频幔瑢@件事的印象不是很深……”
“——零五年大興縣運毒案。”特情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張博明手里夾著根云煙，指關(guān)節(jié)在電子地圖上哐哐地敲了敲。
“在這起案子里，畫師第一次向我們提到了暗網(wǎng)的存在，也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暗網(wǎng)平臺在境內(nèi)參與的販毒案例。本案繳獲熟鴉片180余公斤，擊斃毒販五人，脫逃四人，雙方互射子彈120余發(fā)；在跨境運毒案中看似規(guī)模很小，但對特情組來說，卻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
年輕的林炡從電腦后抬起頭：“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暗網(wǎng)在境內(nèi)活動？”
“不?！睆埐┟黝D了頓，說：“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暗網(wǎng)建立起了中文電商平臺，它的名字叫茶馬古道。”
……
“確實不清楚。”林炡抬頭望向宋平，面色如常地搖了搖頭：“這種運毒案跟我們網(wǎng)偵沒太多關(guān)聯(lián)，不過我贊成許局的意見，同一片毒販潛入內(nèi)地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宋平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片刻，點了點頭，回手把電腦塞給許祖新：“有可能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幕后說不定還有黑手。不過不管怎么說都是條重大線索，立刻成立專案組，從全市抽調(diào)警力，順著這條線開始調(diào)查！”
許祖新上火上得喉嚨嘶?。骸懊靼祝 ?
茫茫天幕之下，警燈閃爍如蟻，無數(shù)警力警犬以出事地點為中心散向四面八方。
但失蹤的吳雩和步重華到底是否還活著？還能堅持多久？
滾滾陰云聚攏在城市上空，沉甸甸壓在了每個人心底。
“……媽……媽……”
“寶，”彭宛無力地摟著她的孩子，把臉貼在孩子頭頂柔嫩的頭發(fā)上，喃喃聲沙啞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我的寶，我的寶……”
吳雩感覺自己仿佛躺在酸熱的水里，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疲憊、痛苦、干渴和饑餓都消失了，麻木得沒有一絲知覺。木板條中透出的天光由暗轉(zhuǎn)明又由明轉(zhuǎn)暗，漫長的煎熬讓所有人都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分不清是過去了幾個小時還是幾天，甚至會產(chǎn)生已經(jīng)在這里靜靜待了一輩子的錯覺。
彭宛的拍撫已經(jīng)虛弱得有氣無力了：“寶寶不要怕，我的寶寶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