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握著手機僵坐在辦公桌前,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電腦顯示器旁邊的那盆枝繁葉茂的海棠上,一時沒有反應(yīng)。
數(shù)秒的沉默之后,蘇棠才突然意識到點什么。
“昨天?”
“昨天上午,十點四十左右?!?
蘇棠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胸腔被這口冷氣冰得一陣刺痛。
這個時間點距現(xiàn)在不過30個小時,那時她就在他的身邊認(rèn)真地注意著他的一切,她還能清晰地想起沈易當(dāng)時的每一個動作,甚至他眼角唇邊的每一道弧度。
沈易的記性遠(yuǎn)比她的要好得多,蘇棠相信,他一定可以在第一時間里比她更清楚地想起當(dāng)時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而他就是在做這些想這些的同時,不知不覺地錯過了最后一次和媽媽當(dāng)面道別的機會。
沈易的情緒怎么能好得了……
“我昨天休班,今天值夜班,剛到醫(yī)院,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宋雨輕柔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醫(yī)護工作者面對生老病死時特有的平靜,同時也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遺憾,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歉疚。
蘇棠明白宋雨的自責(zé),奈何心里腦子里一下子被那個正獨自在醫(yī)院里難過著的人擠得滿滿的,愣是想不出任何一句像樣的寬慰的話,到底只勉強“嗯”了一聲。
宋雨還說了些什么,蘇棠就沒有印象了。
連這通電話最后是由她掛斷的還是由宋雨掛斷的,蘇棠都沒有印象了。
蘇棠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宋雨正站在沈易媽媽生前住的那間病房的門口,和宋雨一起站在門口的還有兩位保安模樣的中年男人。
蘇棠快步走過去,“沈易呢?”
“在里面……”
病房的門虛掩著,蘇棠剛要抬手推門,被宋雨攔住了。
宋雨攀著她的胳膊把她往一旁拽了拽,和那兩位保安拉開了一扇門的距離,才輕聲對蘇棠說,“沈易和醫(yī)院保安發(fā)生了一點沖突,他們可能要在這里待一會兒,你不用管他們就好。”
蘇棠一愣抬頭,這才注意到兩位保安的臉色都沉得很厲害,好像隨時都在準(zhǔn)備以最簡單有效的方式把沈易請出醫(yī)院。
經(jīng)過從醫(yī)院門口到這里的一路小跑之后,蘇棠的呼吸有些急促,肺中氣體頻繁地與外界發(fā)生交換,卻依然覺得里面憋著一團灼熱。
他的傷心難過總是安靜而無害的,絕不會輕易打擾到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除了留戀這處可能還殘存著一點媽媽的氣息的空間,蘇棠想不出沈易還能做出什么可以讓醫(yī)院保安不滿的行為。
他們就這么急著騰出這間病房,連難過一會兒的時間都不肯留給他嗎?
蘇棠咬了咬牙,淡淡地問宋雨,“這病房在哪兒續(xù)費?”
宋雨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苦笑著搖搖頭,又把聲音放輕了些,“不是因為這個……蔣大夫以沈院長的名義把沈易媽媽的遺體領(lǐng)走了,沈易去找她的時候她在查房,可能是沈易的情緒有點激動,大夫們也是怕影響住院病人――”
宋雨話沒說完,就被蘇棠錯愕地截斷了,“蔣大夫?”
宋雨無可奈何地輕蹙著眉頭,輕輕點頭。
蘇棠繃緊了嘴唇,繃得微微發(fā)白。
沈易不能說話,蔣慧自然不會站在那里等著他打字或?qū)懽謥肀磉_(dá)憤怒,他去找蔣慧,從起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場徒勞的感情宣泄。
蘇棠不難想象沈易當(dāng)時的激動,卻很難想象他此刻的安靜。
蘇棠直覺得有股寒意在她的身體里彌漫開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冷的,冷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fā)抖。
蘇棠有一肚子帶著粗口的疑問,一個字也顧不上說,匆匆走進(jìn)病房。
病房已經(jīng)被仔細(xì)地整理過了,不屬于病房統(tǒng)一配置的醫(yī)療儀器都已經(jīng)被清出了病房,嶄新的床上用品一絲不茍地鋪在空蕩蕩的病床上,桌面地面和櫥柜都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一切不屬于醫(yī)院的東西都被收進(jìn)了一個編織袋里,隨意地堆放在一進(jìn)門處的墻根底下,利落得有些無情。
沈易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向來挺直的脊背以蘇棠從未見過的弧度深深地弓著,兩腿支撐著手肘,兩手支撐著額頭,一動不動,整個人靜靜地蜷在穿窗而入的夕陽余暉中,仿佛是被孤零零地丟在一個只剩他一個人的世界里。
蘇棠鼻尖一酸,走過去在他肩上輕拍。
掌心觸到他肩膀的一瞬間,這副雕塑一般安靜的身體突然像觸電一般大幅地顫了一下,蜷起的腰背一下子繃直了起來。
蘇棠不等他反應(yī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他抱住了。
沈易在她的擁抱中僵了數(shù)秒,突然抬起微微發(fā)顫的手摟住蘇棠的腰,緊緊摟著,把頭深深埋進(jìn)蘇棠懷中,像在外面被人狠狠欺負(fù)的孩子終于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一樣。
沈易的臉緊貼在她的懷里,深重而不均勻的呼吸帶出一團團濕潤的熱度,漸漸滲透她單薄的衣物,熨燙著她胸前的皮膚。
“不怕,不怕……”
蘇棠把下頜輕挨在沈易的頭頂,伸手一下一下地?fù)嶂鹌鸱募贡?,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口中喃喃低語,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沈易還是在安慰自己。
沈易在她懷中埋了好一陣子,松開手抬起頭來的時候,夕陽的余暉幾乎落盡了,整個病房陷在一片昏黃里,蘇棠還是清楚地看到,沈易的目光落在她已經(jīng)哭花的臉上時意外的凝滯了一下。
蘇棠也愣了一下。
沈易的眼睛微紅著,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無力而黯淡的,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淚痕。
蘇棠不由自主地想要親手觸摸一下那片沒有水痕的眼底,剛抬起手,就被沈易握進(jìn)手心,送到唇邊,在這只剛剛一直溫柔地在他脊背上安撫的手上輕吻。
蘇棠呆呆地看著他,“沈易……”
沈易抬頭望著她,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輕柔地?fù)徇^她被眼淚糊得濕乎乎的臉頰,細(xì)細(xì)地擦抹干凈,然后幾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氣,把唇角往上提起一彎很淺的弧度,勉強形成一個帶著歉意的微笑。
沈易松開她的手,用手語緩緩地對她說話。
――放心,我很好,謝謝你陪我難過。
蘇棠輕咬唇角忍過心里一陣短促而強烈的揪痛,一把捉起沈易的手。
“走吧?!?
光線雖暗,這樣短的句子沈易還是讀得出的。
沈易順著蘇棠的拉拽站起身來,卻用了些溫和的力氣拽停了蘇棠的腳步,輕掙開蘇棠的手,從身上拿出手機,緩慢流暢地敲下一些字,有些抱歉地遞給蘇棠。
――對不起,我現(xiàn)在還不能離開醫(yī)院。蔣大夫領(lǐng)走了我媽媽的遺體,我剛才去找她的時候有些沖動,影響了醫(yī)院的正常工作,我需要再冷靜一會兒,然后再去找她談?wù)?,如果談不成功,我需要?lián)系我的律師。
蘇棠狠愣了一下。
他一個人埋頭在這里坐著,不是在傷心難過,而是在反省自己失控的情緒,然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蘇棠緊抿著嘴唇,低頭重重地打下一行字。
――你已經(jīng)冷靜夠了,我陪你去找她。
沈易看得一怔,眼眸在昏暗中微微一亮,剛要點頭,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蹙眉搖了搖頭,抬手在蘇棠肩上輕拍了兩下,以示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