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郎去邊關(guān),陸三郎會死,南國會得救;陸三郎不去邊關(guān),南國會被破,死的不只是陸三郎。
左右搖擺,都是死局。
……
半夜從夢中嚇醒,陸二郎自斟酒而飲,心中苦悶良多。
南國好酒好茶,然陸顯并不貪杯。今夜這般一壇一壇地灌酒,于這位儒雅的士人子弟來說尚是第一次。
自己自從做夢,無論自己在現(xiàn)實中如何改變,陸三郎不是萬箭穿心而死,就是戰(zhàn)死,再就是因南國破亡導(dǎo)致的死亡。南國與北國的這場北方戰(zhàn)事,看似完全無法拖延。在沒有陸顯插手的時候,北方戰(zhàn)事南國敗后,建業(yè)城仍然在明年的這個時候被破了。如不能解決這個沖突,南國的前程實在堪憂。
模模糊糊的,陸顯猜出自己的三弟陸昀,恐在弱冠之年有死劫。
差不離便是半年左右的時間,死劫甚為難過,以至于陸顯明明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中改變了很多事,陸三郎能不能熬過半年,都很難說。
陸顯心中焦慮并難過:三弟幼失恃怙,一身才華橫溢,還有他喜愛的人,怎能在弱冠之齡便離世?
他該想辦法挽救這一切。
然而夢境告訴他去不去邊關(guān),這個死劫都過不去。陸二郎現(xiàn)今發(fā)愁,他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
陸二郎是不擅長謀定而動的。
他沒有那般強大敏銳的大局觀,他站在局中,將自己的夢剖析來去,仍然迷迷糊糊。他連陸三郎為何會戰(zhàn)敗都沒想清楚……他在夢中只看到大雪封山,濃霧遮天蔽日,四處一片凄惶。他只看到戰(zhàn)爭的發(fā)生,戰(zhàn)爭的結(jié)束,陸昀的死亡,南國的勝利。他卻不能看到因果。
而不知因果,就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然陸三郎又等不得他。陸顯沒有太多時間去琢磨自己的夢,三天后,便到了陸昀要隨軍出征的日子。陸二郎心情便又復(fù)雜:衡陽王也與他說自己要去邊關(guān),陸三郎同樣是去邊關(guān)。然劉慕去邊關(guān)的章程至今沒走完,還被司馬府卡著,陸昀卻走完了。
由此可見陸昀瞞著這事已經(jīng)很久了!
……三弟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陸昀走的前一日晚上,陸二郎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去叮囑三弟一番。該吩咐的陸家長輩都說了,三弟也被責(zé)怪了好幾日,陸二郎這才是在得知陸三郎要走后、第一次要去和三弟談心。
在陸昀的院子里,陸顯碰到了陳王劉俶。
侍女小廝們在錦月的吩咐下,幫自家郎君收拾隨軍的行裝。錦月娘子悵然無比地靠著院中廊柱,盯著窗子投出的兩位郎君的身影看。院中侍女和小廝都聽她吩咐,她卻時而抹淚,連陸二郎來了都不知。
錦月心里自是難過,陸三郎要走,她們這些嬌滴滴的侍女自然不能隨軍。若是去了,那豈不是笑話?可是陸三郎雖說小時候在邊關(guān)長大,但陸三郎小小年紀(jì)就回到了建業(yè),之后便是長達十幾年的貴族郎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非清茶不喝,非錦衣不穿……如此精致的生活乍然改變,錦月?lián)年懭傻竭呹P(guān)受苦。
還會被那些軍中的糙男人看不起。
錦月愁緒不斷時,陸三郎和陳王出了屋子。陳王低垂著眼,濃秀的睫目,低淡的聲音,讓他看起來如月光般清淡,不顯山露水。劉俶在門口穿上鞋履,邊下臺階邊與陸三郎說完最后的話:“……建業(yè)人事,我盡力照看。雪臣,你也當(dāng)心?!?
劉俶滿腔的囑咐話,可他實在口吃,又不愿被外人知道。眼角余光瞥到陸二郎,劉俶的話便更少了:“……保重你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那般殷切的話,因劉俶說的慢,總帶著一份淡漠。陸顯現(xiàn)在已不清楚陸三郎和陳王交好是好是壞,只能暫時不多想?,F(xiàn)在情況,在陸二郎看來,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和這位五公子情意深重,劉俶面色冷淡,看起來倒十足的淡泊無情,并不關(guān)心三弟。
然劉俶親自來,自然是關(guān)心陸三郎。
針對好友想說卻說不出的話,陸三郎道:“阿蠻,你這般殷殷切切,倒像是我的母親一般。”
劉俶微怒地瞥他一眼。
陸三郎收了面上的笑,頓一下,伸掌與他相握,低聲:“放心吧,我有分寸?!?
陸二郎心想:……你有什么分寸?有分寸你還會死么?混蛋弟弟,使他心憂。
將陳王殿下送出了院子,之后的路便由侍女領(lǐng)著走了。陸三郎回過頭,對他那個在院中發(fā)呆的二哥道:“二哥也是來叮囑我的吧?進舍吧,今日你該是最后一波人了。還望二哥快一些,我還得為明日的離家準(zhǔn)備些東西。”
他語帶調(diào)侃,奚落陸二郎猶猶豫豫、踟躕不決,陸二郎卻并沒有笑。
陸昀眼眸閃爍了一下。
陸二郎已經(jīng)與他一同到了舍中,陸顯心事重重地坐下,沒在意他的三弟靠著墻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陸顯抹把臉,壓下心頭大石,作出一派振作狀來,開始老生常談地叮囑陸三郎。陸昀一直沒坐下,一直在探尋般地看著二哥。陸顯的吩咐皆是一些大家對出門遠游人都會說的話,例如保暖,例如加衣,例如御敵不要沖在最前面……
陸三郎心中溫暖,想他自來覺自己親情緣薄,然世間仍有劉俶、二哥這般關(guān)心他,盡說些小事。小事才見真情。在陸家,陸三郎代表的符號,更多的時候是“那個驚才絕艷的把家里的郎君壓得死死的嫡系三郎”,真正的關(guān)心,實則太少。
陸顯說完了一段話,沉默了許久,又故作不經(jīng)意地說:“南陽有山吧?”
陸昀對邊關(guān)地貌早已考察過:“唔。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連,過淮河,路南陽?!?
陸顯作出震驚欣喜狀:“真的有山?大師真是當(dāng)今現(xiàn)世佛陀,算對了!”
陸昀面無表情地看著二哥夸張的表現(xiàn)。
三弟如此不配合,陸顯微尷尬。他的三弟洞察力極強,陸昀不說話,陸顯也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過了。臉燙無比,陸顯努力挽救自己留給三弟的不靠譜印象:“因我擔(dān)心你,特意幫你問過建初寺中大師,讓大師為你算命。大師說你命中今年當(dāng)有一劫,乃是死劫。破解之法是讓你不要近山,切記切記?!?
建初寺是當(dāng)今建業(yè)第一座佛寺,名氣并不比陸昀和羅令妤之前去的鐘山開善寺小。陸顯說去建初寺請大師占卜算命,雖然奇怪,但也勉強合理。
陸三郎偏頭,看了二哥一眼,戲謔道:“占卜算命?為我?近日怎么了,一個個不是求符,就是求卦?”
佛教自天竺傳來,佛家子弟原本不必學(xué)算命占卜;然入鄉(xiāng)隨俗,為了南國北國的信徒,佛學(xué)大師們都學(xué)了一身問天算命的好本事。
羅令妤好一些,不太信,更多時候是為了心安。而陸二郎這番狂熱模樣……在陸三郎看來,這些和尚就是用來誑二哥這樣的傻子的。
陸二郎急了,沉臉斥道:“三郎,莫要不當(dāng)回事!凡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大師說你的命和山相克,讓你不要靠近山。你當(dāng)聽我的才是?!?
陸昀面容平靜。
良久,陸顯仍不改詞,陸三郎嘆口氣,慢悠悠道:“我名姓屬火,再加上生辰八字,推出我命當(dāng)是陰火?;鹑紳衲荆饾鉄煻怀尚?,心中自抑。表面平靜,內(nèi)驚濤駭浪,日日摧折而不折。此命絕情,非病弱,即寡父母子女緣,而我父母早亡,正應(yīng)此卦。我命多舛多難,然權(quán)勢財富于我是尋常物,當(dāng)一生無缺。”
陸昀挑眉:“二哥,我說的對不對?”
陸二郎:“……”
陸二郎直接聽愣了,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昀。他拿大師當(dāng)托詞,自然是為了勸三弟不要靠近任何山。在陸顯沒有想到更好的法子以前,他只能思量細枝末節(jié)。雖然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一難不成,另一難便會起。但在陸顯想來,夢中陸昀遇難,天降大雪。便是南陽,離會下大雪的時候仍有好幾個月……這幾個月,陸二郎有時間想怎么解救問題。
不過是心中不安,希望不用靠近山,陸三郎就不會死。
誰知道陸昀來了這么一段長篇大論!
陸二郎才后知后覺地想起,糟了,他忘了陸昀是當(dāng)今名士,所學(xué)玄學(xué)甚為講究。他在陸昀面前說什么算命,貽笑大方。
陸三郎看二哥面色青青白白,他低低笑了一聲。站在墻門口,星光寥寥,青年面容在陰影重光中,被照得明暗各自一半,輪廓深邃。陸二郎聽這個混賬低低繼續(xù)悠聲:“而二哥所說的山,當(dāng)是屬土。五行中,火生土,哪有相克之說?”
陸顯沉聲:“火生土?不錯,你確實旺了別人,誰來旺你?我只關(guān)心我的弟弟如何,那山如何,是好是壞,我哪里會在意?三郎,你以為我只是在跟你說山?”
陸昀一靜,垂眼:“……啊,是我狹隘了。二哥訓(xùn)的是?!?
陸三郎眉目低斂,當(dāng)即認(rèn)真聽陸顯的教育。陸顯卻越說越奇怪,不僅是囑咐他不要靠近山,還說他與水也相克,讓他在北方時,下雪天不要出門。陸三郎哭笑不得,土相克,水也相克,他這么多年是怎么活的?青年撩起眼皮,看陸二郎滔滔不絕,已經(jīng)說得越來越繁瑣:“……到了邊關(guān),不管你是在南陽還是在哪里,你每日要與我寫書,說明你自己在做什么。記得,是每日一書,一日都不能斷!若你有一日斷了,我立刻前往邊關(guān)去尋你。三郎,你也不愿我時時刻刻都跟在你后面吧?”
陸昀摸了下鼻子,訕笑一下。某種意義上,他真是有些怕自己這個二哥。
陸昀為自己爭取道:“這日日寫信,就不必了吧……”
他從陰影中走過來,步伐悠緩,褒衣飛揚,如夜中晴雪般,何等神采奕然。陸二郎抬眼看他,正要苦口婆心地再說,冷不丁他在陸昀身上看到一個東西,臉色當(dāng)即微變。陸昀順著陸二郎的視線俯下身,見陸顯盯著自己的,乃是自己腰間垂掛的玉佩環(huán)帶間露出的一個荷包。
陸顯聲調(diào)顫抖:“這個荷包、這個荷包……你現(xiàn)在就戴著?!你什么時候戴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夢中,陸昀死的時候,手里就握著這個荷包。羅表妹一看這個荷包臉色就變了……這種感覺讓陸顯驚恐,好像現(xiàn)實中的一切,真的會導(dǎo)向夢里那個結(jié)果。
陸昀想了一下,從腰間摘下這個荷包,道:“荷包有什么不妥么?這是令妤送給我的,當(dāng)是她親手繡的?!?
陸顯其實并不知道那個荷包的秘密。
他只是記得陸昀以血所寫的幾個字——
千秋還卿一,愛自不移若山。
字字扎心,如放大的死亡般,夾著風(fēng)雪,撲面而來,使陸二郎面色惶然。
良久,勉強整理好情緒,陸顯才道:“這荷包,你戴著吧,沒什么問題……”
陸昀觀察二哥半天,卻不信陸顯這話了。陸昀低頭,把玩著手里荷包,指尖摸過荷包上的每一根線頭。他摸了半天,指尖停留在荷包所繡的蘭草馥郁上,似摸出了什么。陸二郎看來,便見這個三弟想了一下,就打開了荷包。
荷包中有些皺的折疊好的黃色符紙被陸昀取了出來,這還不夠,陸昀直接將荷包翻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