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進入薊州境后就覆上一張生根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筆，當(dāng)初徐鳳年潛行北莽，就多虧了這些奇巧物件。四騎跨境，拂水房諜子早就準(zhǔn)備好了四份無懈可擊的戶牒路引，如今北涼道豪紳像是被稚童搗亂老窩的蟻群，紛紛向境外逃竄，徐鳳年寥寥四騎根本不扎眼。樊小釵知道他要去薊北橫水城見郁鸞刀和衛(wèi)敬塘，但是他們四騎雖然馬不停蹄晝夜不息，可并沒有走最那條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薊州心腹處，最終來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寶華末年的大盞城。

徐鳳年沒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馬而停，神情復(fù)雜望向這座沉默的高城。作為昔年舊北漢的陪都，可謂滿城官宦貴戚，當(dāng)年還是征字頭將軍之一的徐驍率軍攻打北漢，整座薊州都給徐家鐵騎踩踏得稀巴爛，唯獨剩下這么個大盞城逃過一劫，當(dāng)大軍緩緩兵臨城下后，大難當(dāng)頭，那一夜無數(shù)士子對酒當(dāng)歌，據(jù)說城外三里遠都可以聞到濃郁的酒氣，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漢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釵自幼便因國破家亡而顛沛流離，但是作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體上依舊還算安穩(wěn)，也曾在大盞城居住過大半年時光，衣食無憂，元宵賞燈，郊游踏春，那時候她還會有許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漢猶在，她也許會更錦衣玉食些，會按部就班嫁給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世族俊彥，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頭偕老。爺爺和爹，還有那么多叔伯也不會戰(zhàn)死沙場，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她，如果不是后來自己被趙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連一個清明祭祖的人都沒了。

執(zhí)著于武道的糜奉節(jié)沒有這么多傷春悲秋的感觸，身后劍匣已經(jīng)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勢，這位離開正統(tǒng)江湖太多年的沉劍窟主可沒什么宗師風(fēng)范，只像是個不諳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鳳年輕輕說了聲進城，四騎就撒開馬蹄前往城門，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憐惜的樊小釵給城卒狠狠多剮了幾眼，并沒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鳳年熟門熟路領(lǐng)著他們前往城北，一路走街過弄穿巷，樊小釵難免訝異，照理說徐鳳年不該如此熟稔大盞城格局的。

四人最終在城北一處通衢鬧市叫青竹酒樓的地方歇腳，酒樓生意興隆，一樓見縫插針找張空椅子都難，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進錢眼出不來了，大咧咧牽過了四人坐騎去馬廄，接下來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飯喝酒，等著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還能換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滿青竹板子的柜臺前等空出張桌子落座，徐鳳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塊青竹簽，上頭刻有菜肴名字，附有價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趕上京城的咋舌水準(zhǔn)了，當(dāng)真是滿樓的冤大頭啊，當(dāng)然現(xiàn)在又多了他們四頭待宰肥羊。

徐鳳年欣賞著竹板上的秀媚楷體，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著滿身伶俐勁兒的年輕店小二上了二樓，徐鳳年會心一笑，多半是瞧出他們四匹馬的來歷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將那四匹幽州戰(zhàn)馬換成了河州驛騎，進入薊州境內(nèi)前，暗中接頭的拂水房諜子又給換成了四匹上等薊南軍馬。徐鳳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絲馬跡，除了余地龍，糜奉節(jié)和樊小釵自然也都察覺到這青竹酒樓的不同尋常，尤其是剛剛因功晉升為拂水房玄字號大珰的樊小釵，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發(fā)出一絲隱藏極好的嗜血氣息。糜奉節(jié)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擁有如此皮囊的絕色女子，當(dāng)死士做諜子也就罷了，怎的還打心眼喜歡上了殺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殺。樊小釵挑釁地回了糜奉節(jié)一眼，這讓早就對這瘋婆娘滿腹怨氣的沉劍窟主越發(fā)心生殺機。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cè)，糜奉節(jié)背后劍匣藏有精心挑選出來的八柄絕世名劍，他不介意將這女子大卸八塊。

酒樓內(nèi)眾多來此一擲千金的豪客其實都挺精明，故意酒后吐真，都在嚷著什么“老板娘！來給爺敬個酒，放心，爺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從沒見你相公露過臉，真是個王八蛋，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難熬？！”“掌柜的，老子在青竹酒樓連吃了十幾頓飯，開銷都夠把大盞城二流窯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給摸一下，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這般做的？”

一樓也不全是這些滿嘴葷話的腌臜糙漢子，不乏有青衫儒雅的士子書生，大多堪堪及冠歲數(shù)，對于耳中這些污穢語，都竭力忍受著，如今薊州的世道不太平，讀書人的行情也就每況愈下，愈發(fā)不景氣了，要是擱在前幾年，他們早就拍案而起罵得這幫市井潑皮狗血淋頭，別說動手，他們都不敢還嘴。只是薊州動蕩連連，先是薊州定海神針楊慎杏大將軍帶走了所有薊州老卒，然后是袁庭山那條過江龍來薊州成了山大王，不但是大柱國顧劍棠的乘龍快婿，之后更拐騙了薊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權(quán)，薊南薊北所有江湖宗門幫派可都唯袁將軍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功夫就將薊州幾條不服氣的地頭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聽說北莽數(shù)萬騎軍叩關(guān)南下，薊北邊境上的銀鷂城已經(jīng)都給丟了。薊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韓家沉冤得雪，當(dāng)今天子親自下旨追謚韓家老家主韓北渡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頭，最多配一個忠定或者是更靠后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謚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離陽奪取天下前的謚號泛濫，離陽趙室自永徽年間起，對待臣子在謚號賜敕一事上，始終有重文輕武之嫌，刨開北涼王徐驍這個極端特例不去說，幾位春秋功勛老將死后的謚號都是忠字起，輔以簡、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將軍顧劍棠死后有望登頂，得以謚號武寧。以此可見離陽新君對當(dāng)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韓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獎了。

更振奮人心的是在韓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薊州就已經(jīng)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有一位當(dāng)年逃過一劫的韓家遺孤出現(xiàn)了，隨著他的橫空出世，薊州市井也開始流傳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說是那韓家老家主的嫡長孫當(dāng)年之所以沒死，并非韓家心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義客卿聯(lián)手一位早年受過韓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師，硬是背著韓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難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遺“韓家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雖說此人姓名隱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師則是二十年前薊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梟雄，實力極其接近一品境界，號稱二品小宗師中無敵手，叫侯萬狐，綽號“萬戶侯”，北漢覆滅前擔(dān)任過軍中校尉，被譽為薊州萬人敵，國破后，在薊北邊關(guān)拉起了兩千多游騎馬匪，此人揚終有一日要砍下徐驍頭顱當(dāng)酒壺，不料很快銷聲匿跡，原來是為了報恩救下了那韓家那嫡長孫，傳如今被關(guān)押鎮(zhèn)壓在雁堡地下鐵牢中，可見韓家忍辱負重多少年，這名薊州豪俠便不見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這段時日無數(shù)人打著各類幌子登門拜訪，要不是最后袁庭山親自派遣一支弩刀鮮亮的騎軍故意駐扎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寧了。

樓上樓梯口出現(xiàn)一個曼妙身影，但不知為何立即打了個轉(zhuǎn)，一閃而逝了。樓下眼尖的漢子頓時噓聲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來是那掌柜的徐氏婦人給樓下酒客來了一出猶抱琵琶半遮面，這些錢囊從不缺銀子的漢子哪里肯罷休，怪叫連連，往死里喝倒彩。這讓那些忍無可忍的年輕士子各自與鄰桌怒目相視，脾氣好點的粗魯漢子就翻白眼，脾氣差點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勢去問候讀書人祖宗很多代的。說來奇怪，那老板娘其實姿色出彩不假，但怎么也稱不上如何傾國傾城，但不管是糙爺們還是斯文書生，就算沒有一見鐘情，都偏偏越看越歡喜，前者眼窩子淺，垂涎的是那婦人沉甸甸的胸脯，滾圓挺翹的屁股，還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們對罵比他們還葷話的獨到風(fēng)情，后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門，有說那徐氏販酒娘子趴在柜臺后偶爾發(fā)呆的神情，很有韻味，有說瞧出了老板娘剛烈貞婦的本性，更有說她對讀書人天然親近，保不齊是舊北漢哪家豪閥流落民間的大家閨秀。

但真正讓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卻萬萬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讓青竹酒樓生意火爆冠絕大盞城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關(guān)校尉的韓家嫡長孫，是徐氏的義弟！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了，大盞城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lǐng)到了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jié)站在門口，樊小釵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了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fēng)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dān)，不過也就那么回事了，樊小釵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shù)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后，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干什么，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yè)，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dāng)，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話，事后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dāng)家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么韓家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dāng)不了，只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樹旗，那么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wǎng)等候問斬的韓家長孫，不會有之后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后，成為了壓死首輔張巨鹿的最后那根稻草?？梢哉f，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復(fù)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lǐng)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家十?dāng)?shù)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wù)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