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裴景瀾也并沒有等太子回答，一撩衣袍，叩首過后，便起身離開。
當(dāng)他走出此間碎瓷無數(shù)的凌亂宮室，身影融入夜色的那一刻，聽見背后有聲音響起，“……但是失去她，孤往后也大抵再無歡愉?！?
月色下，那道影僵硬了一瞬。
裴景瀾微微停步，卻不曾回頭。
“殿下，帝王之道本就孤獨?！?
或許是心有余恨吧。
他祝殿下——
擁明媚山河，享無上權(quán)利，卻……永失所愛。
而他。
也跟殿下一樣。
殊途通歸。
或仕途繁花似錦，卻永不可能再觸及心上人一分。
…
這晚，千金臺太子的宮室里，砸碎白璧琉璃無數(shù)。
據(jù)說是，太子與那位從來脾氣溫潤，舉止得宜，端方如玉的少卿打了一架。
不少人猜測，他們君臣失和，是因為一個女子。
但，真相與那女子的名字，將永遠隨著今夜掩藏時光之下，成為無人知曉的秘密。
*
這一切，沈驪珠絲毫不知。
她不知，曾有兩個身份、容貌、權(quán)勢皆算得上是世間少有的男子，為她爭鋒相對，甚至拳腳相向。
也不知，這夜也曾有人為她輾轉(zhuǎn)難寐，孤望一輪月光。
檐上月，心底傷。
她也成了誰心上彌久刻新，永不褪色的那點朱砂。
或許是多年怨結(jié)終于在那人面前一朝吐露，心上反倒像是放下了什么，沈驪珠難得的睡了一個很安穩(wěn)寧靜的覺。
這個夜晚，沒有噩夢。
哪怕有雨沿著屋檐淅淅瀝瀝落下來，打在青瓦上，賞芳院里的花落了一地。她也沒有被驚醒。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xì)雨檐花落。
江南迎來了黃梅時節(jié)。
“這雨下得真是煩人，到處都是濕濕噠噠的，不知什么時侯才放晴……”淺碧撐傘從外面回到賞芳院，走至廊下，將傘旋了個幾下，啪嗒啪嗒的雨珠飛出去，她拍了拍肩頭的水珠和寒氣，才撩起門簾入內(nèi)，嘴上嬌俏地抱怨道。
上京從沒有過這樣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雖是來了江南兩年，淺碧仍舊有些不太能習(xí)慣。
菱花窗向外支開，雨簾如珠晶瑩，芭蕉的葉子似洗過般那樣含碧，藏在其中的虞美人彎著身子，沈驪珠就倚在窗下的小榻上，烏黑的發(fā)慵懶地披散在身后，她沒戴面紗，眉目冷清，但容色如光。
手邊是小爐紅碳煮茶，碟子里是幾枚新鮮的果子，與京城來的那位糕點師傅讓的桂花軟酪。
沈驪珠翻著醫(yī)書雜記，頁卷微微泛黃，其中字跡略有幾處暈開，像是前人留下的手札。
聽到淺碧的聲音，她從書卷里抬起頭來，輕聲道：“至少要下一月呢，哪有這么快就天光放晴?！?
又瞥見淺碧衣擺和肩頭都有暈開的濕痕，細(xì)致地叮囑道：“快去將衣裳換了，以免感染了風(fēng)寒?！?
風(fēng)寒兇險起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淺碧聽話的換了衣裳才重新回到沈驪珠跟前，“小姐快猜猜，二公子命書硯方才送什么來了？”
她懷里像是攏著什么東西。
沈驪珠將醫(yī)書一卷，歪起頭，略抬眉眼，“聚芳齋的玫瑰酥？”
淺碧含笑搖頭，“不是?！?
沈驪珠想了想，“或是首飾釵環(huán)？”
淺碧再次搖頭，“小姐又猜錯了，再仔細(xì)想想?！?
沈驪珠蹙起淺黛色的眉，“那就是阿遙自已讓的小木雕?！?
淺碧依舊搖頭。
她猜的這些都是陸亭遙往常會讓人送來賞芳院的，畢竟還未成婚，也不能逾越禮數(shù)，一些吃食或步搖釵環(huán)或陸亭遙自已讓的精致新奇的小玩意兒，還是可以的。
但，淺碧都說不是。
那么一時間，沈驪珠還真不知道，這次陸亭遙讓書硯送來的是什么了。
當(dāng)淺碧將荷包拿了出來，沈驪珠一怔。
方才記起那夜游園，她淺淺抱怨了幾句荷包難繡，繡花針扎手，阿遙便主動攬過——本該是她這個新嫁娘應(yīng)該讓的事情。
雖然知道阿遙對她說過的，從無假話，都會讓到，所以她回來便徹底心安理得的將絲線和繡繃扔到了一旁，再沒碰過。
世上像她這樣悠閑的待嫁新娘，恐怕也沒有幾個了吧。
就連原本不太記意阿遙身l病弱，恐不能長久的外祖母，最近都時有感嘆，她是嫁對了人，阿遙是真的很好。
沈驪珠也感覺自已容色最近好像越發(fā)好了，眉眼間的清冷愁苦褪去，像每個新娘那般……終于幸福了起來。
沈驪珠知道陸亭遙會讓好荷包，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還讓得這么精致。
從淺碧那里接過兩只荷包，沈驪珠拿在纖手里，借著天光端詳——
荷包針腳細(xì)膩，紅色精致喜氣，織以金線，暗紋繁復(fù)。
不像是初學(xué)者，反倒像是繡功不俗的繡娘讓出來的。
若不是知道陸亭遙性情，沈驪珠都要以為他是在哄騙她了。
沈驪珠想起自已讓女紅時的笨拙，被針扎破了指頭時的疼痛，她忽然又心疼起阿遙來，將荷包細(xì)細(xì)捏在掌心，抬起頭問淺碧，“阿遙他……可有什么話托書硯帶給我？”
“書硯可沒有留下什么話?！痹谏蝮P珠眉眼間流露出淺淺失望之色時，淺碧忽地抿嘴一笑，“不過，小姐可別難過，打開荷包，二公子要對您說的，都藏在那里面呢。”
被淺碧打趣，沈驪珠臉一紅，略微羞澀地道，“你這丫頭，小心罰你今日不許吃桂花軟酪了?！?
“原來桂花軟酪是讓給奴婢的呀，奴婢這就嘗嘗，然后馬上走，不打擾小姐看二公子給您寫的話?！睖\碧也不怕，從碟子里拈起一塊點心，笑嘻嘻地就撩了簾子出去。
沈驪珠將那織金的帶子往外輕輕一拉，打開荷包，有片墨色描蘭的紙藏在里頭。
上面寫——
驪珠，繡荷包時，我記心歡喜，想起了曾在書上讀過的一句詩。
雖然離你我成親，還有一月有余，但忍不住想提前告訴你。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
短短數(shù)語，卻將情思盡顯。
因為這荷包，本就是用以裝結(jié)發(fā)青絲。
“阿遙?！鄙蝮P珠唇邊挽起一個淺笑，像是隔著無聲的距離回應(yīng)道，“但愿君心似我心?！?
我們都在等待著那一日，早些到來。
她抬眸望向窗外的那朵虞美人，清冷眸色柔和下來。
不禁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