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沈驪珠驚急之下,情不自禁伸手扯住了太子衣袖,“李延璽,不要?dú)⑺!?
李延璽眸光垂落在驪珠落在自已半幅衣袖間的手上,那指丹蔻未染,卻晶瑩似雪,被墨黑鎏金的袖色映襯得越發(fā)白皙,他心頭微動,反手將那只素手裹入掌中,淡聲道:“阿姮這是在求孤么?”
不等驪珠答話,李延璽又道:“你難得向孤開口,這是第一次,孤也不能不允你,不過,阿姮可要想清楚了,今日孤只能答應(yīng)你一件事?!?
那素白微涼的手被他淺執(zhí)著,沈驪珠聞卻忘記了掙扎,“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阿姮你今日要求孤的事,恐怕不止這一樁?!蹦┝?,李延璽提醒道,“陸家。”
唇齒間吐出這兩個字時,太子唇上弧光薄薄,似勾著散漫慵懶的笑靨,但眼里的情緒卻極淡,仿佛劃過別的什么。
沈驪珠自然記得來意,此刻聽太子口中吐露“陸家”二字,語氣里似上位者揮袖劃下一筆就能斷人生死的氣勢,她不禁隱隱有了些許心驚之感,咬了下唇瓣,輕聲猶疑地問,“陸家是不是……”
余下的話,竟是不忍繼續(xù)往下說。
“嗯?!崩钛迎t卻忽然道,“阿姮還記得我們第二次重逢是在哪里么?”
太子提及其他,沈驪珠雖然疑惑,卻也回答了句,“……鵲橋仙?!?
“是?!崩钛迎t唇角微微簪出絲弧度,“阿姮當(dāng)晚在那里替一個人秘密診治,開過一副落胎的方子?!?
沈驪珠神色微震,“你是說……施施姑娘?她去找你了?”
秦施施與她講過,有人強(qiáng)迫于她,拜托她給開副藥方墮掉腹中孩子,又道那人慣會偽裝,官聲繁織,很得百姓愛戴……
難道是……
這個猜測,令沈驪珠整個人連帶著指尖都冰涼了下來。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秦施施口中的那人會是——
阿遙的父親。
她那位在金陵很是德高望重的公公。
陸敬堯。
“嗯。除了這個,孤還聽到些有意思的事情?!崩钛迎t道,“比如,上饒堤每年都有朝廷撥取銀兩修筑鞏固,緣何今歲雨水泛濫就決了堤?”
“再比如,那座仿照京城摘星樓而建的九霄閣,為何卻等閑派兵把守,不許百姓靠近?”
“……”
“秦施施以身飼虎,美色誘之,在陸敬堯那里探取了不少秘密,在三月前,孤離京前的那一晚……”說到這里,李延璽狹長墨眸從驪珠臉上掠過,或許是想到那晚是驪珠和那人洞房花燭,心里生了妒意,裹著她素手的手掌力道便不禁重了一分,“秦施施攔了駕。”
沈驪珠微微吃疼,這才發(fā)覺她一時聽得入了神,手竟然一直被太子攥握在掌心。
他手掌修長,似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才有的骨節(jié)分明,不見絲毫勞作的痕跡,但驪珠卻能夠感覺到太子指腹略帶薄繭,那幾處痕跡是習(xí)君子六藝中的騎射,又或者是握劍才留下的。
在他的手掌將她包裹,便微微粗糲地磨過她手背柔嫩的肌膚,分明很難忽視,卻為什么,她竟忘記掙開了?
“殿下,放手?!鄙蝮P珠想要從太子撤回自已的手,低聲地道了句。
李延璽卻不讓,重重地將她握了,“不為陸家的事求孤么?”
沈驪珠掙不脫,索性不掙扎了,又聽太子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似篤定了她會為了陸家求情,而讓自已付出些什么。
沈驪珠心頭氣苦,抬起眉眼,冷笑了聲道:“殿下何必誆我?我雖則是女子,卻也不是不懂社稷大義,若是陸家真的有罪,盡管按照大晉律法判定就是!”
“難道殿下以為我會為他求情,包庇縱容,就因?yàn)樗前⑦b的父親?不。就算阿遙在世,也不會這樣讓?!?
“還有,難道我求情,殿下就會允我么?”
“沈驪珠還是有這個自知之明的,我誰也不是,越不過江山社稷,大晉律法去!殿下不必這樣試我!”
說著,她紅著眼,也生了怒,拼命想將手從太子掌中抽出,“李延璽,放手!”
“阿姮,對不住?!崩钛迎t卻攥緊了沈驪珠的手,將拼命掙扎的她強(qiáng)行攬入懷中,聲音劃過驪珠發(fā)絲與耳廓卻是帶著喑啞的輕哄,“孤不該那樣說,不該疑你,不該試你……”
太子心下微微懊惱。
他怎么就忘了,其實(shí)最初令他動心的,是那個在鵲橋仙替被世間大多之人輕賤不屑的歡樓女子診病時,被他問不怕名聲有損么,她回答說,這世上有些事總得有人去讓,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沈姮。
他走的這條道,何嘗不是另一種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一個人走,未免孤獨(dú)。
他以為,她是能理解,也可與他并肩之人。
嗯,也許他并沒有忘。
只是,他見過她對陸亭遙的感情,只差生死相隨了。
陸亭遙新喪,他卻要處置陸家,斬殺陸亭遙的父親,他擔(dān)心她會不忍,會因?yàn)殛懲みb向他替陸家求情。
雖則那樣,他心中對她的愛意亦不會減少分毫,只是……難免覺得失望。
也難免覺得陸亭遙已經(jīng)成為她心中永遠(yuǎn)不可逾越的存在,重要到她可以無視許多東西,也要保他的家人。
卻沒想到,就是這一試一探,傷了她的心。
竟然叫她被勾出心中許多的悲戚來。
李延璽抬手扣在驪珠腦后,手掌撫著她如墨般的青絲,“阿姮,你不是誰也不是,你對孤來說……”
“很重要。”
他聲音有了絲低啞。
李延璽想,這個時侯她若是肯向自已哭一哭,或展顏一笑,說不定自已還真的會頭腦發(fā)熱,昏庸地應(yīng)下她些什么來。
但,最終,太子只是低聲道:
“放心,就算陸家傾覆,有孤在,也絕不會牽連到你。”
沈驪珠狠狠推開太子,擦了擦紅著的眼,道:“不必,我既已嫁為陸家婦,不僅自當(dāng)為我夫守節(jié),也當(dāng)與陸家通甘共苦!”
那聲“我夫”以及“為夫守節(jié)”,著實(shí)是刺耳得很,勾起他心中的魔魅,那泛起的嫉妒頃刻間短暫地蓋過了對驪珠的疼惜,太子對她冷笑道:“通甘共苦?那么阿姮可知道,以陸敬堯之罪,一經(jīng)核實(shí),重則斬首,輕則抄家,至于女眷——”
“衰邁者流放千里,年輕女子充入教坊司為官妓!”
“若是后者……”李延璽眸光暗色濃烈,放緩了聲音,唇勾起瑰麗又略帶惡劣的弧度,慢慢地曳長了尾調(diào),說:“以阿姮之貌,恐怕那些男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你。你說,你這個節(jié)還能不能守得?。俊?
沈驪珠臉色一剎間就變了,似芳華凋零,盡顯蒼白。
教坊司、官妓……
這幾個字劃過心間,哪怕只是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如秦施施這般花魁雅妓,或鳶紅那種甘愿賣身賺取些皮肉錢的紅倌人,尚且可以贖身,贖身過后,一紙賣身契撕毀,仍是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