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就過了三月,方福就是在這樣一個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過的世,瑰意閣辟了一個小佛堂,拿青竹扎了籬笆,豎在濕意熙攘的泥里,里面青煙綿繞,檀香細密的味道好像每一個地方都能滲得進去。
行昭跪在蒲團上,輕闔上眼,心里長長舒出一口氣兒。
心緒好像比往常更安寧了些。
世人皆道,怨懟能更為長久地活在這世間。當人滿足的時候,欣喜與歡快常常只會曇花一現(xiàn),而一旦心生怨懟后,便像長了幾百年的樹木,根深蒂固地牢牢存活于血脈之中。
是啊,痛了才會更深刻地記住。
可這樣...
未免也太悲觀了點。
行昭緩緩睜了眼,起了身,再恭恭敬敬地敬了三炷香。
瑰意閣離鳳儀殿不過一條長廊,走在檐下,時不時有面生的小宮人在引領(lǐng)下畏畏縮縮地行禮“溫陽縣主安好...”,說完這六個字兒冥思苦想了好像再也刨不出來可以說的話兒了。
行昭停了步子,先讓小宮人起了身,便笑著問蓮玉:“...春選的宮人不是五月領(lǐng)差事嗎?怎么還這樣小就來當差了?”
是好小啊,就連行昭看過去都只能俯視,只有七八歲吧?
蓮玉笑一笑,回得十足簡意賅:“各宮都缺人,只好抓緊調(diào)教。”
方皇后借陳德妃宮里那個宮人的由頭,闔宮開了恩,徹徹底底地將往前殘留下來的死角清了出去。便只能再選一批年紀輕的進來。新舊代換。是舊勢的大換血,也是新舊勢力的對抗和交鋒。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行昭點點頭,從兜里掏了幾個金馃子出來三個小丫頭一人一個,有個絞了平劉海,眼睛大大的丫頭怯生生地伸手出來接了,還曉得深屈膝福禮,一雙眼睛藏在劉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只剛斷奶的貓兒。
行昭便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丫頭手里攥了攥金馃子。聲音放得柔柔的,奶聲奶氣:“我叫虞寶兒,是皖州人...”
領(lǐng)著這三個丫頭是碧婉,碧玉一個字輩兒的,當下一驚,趕緊出聲斥責:“規(guī)矩都忘了!再給溫陽縣主說一遍,你叫什么?”
“奴婢喚作寶兒...”
小丫頭想哭卻不敢哭,身形瑟縮一下,往后一靠。
宮里當差的宮女兒哪兒有姓氏啊,除非你飛黃騰達了。爬上了龍床,封號前面就是你光宗耀祖的姓氏。要不然就是你死了,墓碑上能再見到你姓什么。
碧婉便將她掩在了后頭,滿臉是笑同行昭福了福身,解釋道:“這一群都是從皖州僻靜點兒的小山鄉(xiāng)里面選出來的,沒多少見識。小丫頭才進宮在您跟前出錯兒倒沒什么,若是拖到外頭出了錯兒,那就不得了了?!?
合著是在她跟前練練手。
行昭抿嘴笑一笑,再瞅了瞅那小丫頭,長得亮眉亮眼的,一團孩子氣,眼里霧霧蒙蒙一片,怕是沒理解到碧婉的回護之意。
“跟著你碧婉姐姐邊當差邊學(xué),若學(xué)得好,便求了皇后娘娘,將你要到瑰意閣來伺候?!?
碧婉大喜,連忙攛掇寶兒去行大禮叩謝。在鳳儀殿伺候的宮人走出去本就高人一等了,可什么樣的人能進鳳儀殿?長相好,出身清白,手腳麻利,腦子機靈,每天一句話要翻來覆去想多少遍才能抱著自己全部身家半挨著枕頭睡過去。在瑰意閣又不一樣了,只要不越過底線,溫陽縣主寬和得很。
底線是什么?
就是一個字,忠心!
嗯...這是兩個字...
碧婉歡喜暈了,行昭抬眼看了看她,笑著抬步往里去,這個孩子是叫寶兒吧?長得靈氣,名字也好,白白圓圓的一張臉團在一起,她母親也是長了一張圓圓的臉,長成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應(yīng)該福氣重的。
可惜有人不知道惜福,活生生地將自己折騰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正殿的夾棉竹簾掩得緊,碧玉躡手躡腳過來給行昭附耳輕,“皇上下了早朝就過來了,向公公說在今兒個早朝山西總督趙幟趙大人遣了急行軍送來幾頂頭顱,說是當日刺殺梁庶人的山賊已經(jīng)就地正法,并且自請降級,職行不當,以儆效尤?!?
梁庶人,是皇帝對梁平恭最后的處置。
行昭手一緊。
心頭一聲冷笑,擊殺梁平恭一事,平心而論,是賀琰最后的絕地反擊,同時也為他爭取了時間,可也是他唯一一次按耐不住走上臺面露出破綻!
賀太夫人一出手,就是四面發(fā)力!
于外清掃破綻,于內(nèi)逼迫敵對,每一手都做得干干凈凈的,是山西總督趙幟捉拿的山賊,是他給整個事件劃上了一個句號,是宮里的那個宮人引導(dǎo)瀟娘撞破的奸情,可她已經(jīng)死了,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