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京城里又落雪了。
蓮玉探身將窗欞推開了些,便有幾片雪落在了烏木窗沿上,被火一烘,便融成了一灘水,蓮玉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伸手就將那灘水給抹了,再融再抹,到最后索性側(cè)身順手拿了一塊兒木簾擱在床沿邊上擋雪,臉朝窗外,一說話,便有白氣兒沖出來。
“今年的雪好像來得特別早?!?
“不算早了,往年里十月初都飄過雪?!?
行昭怏在暖榻上,腰上搭著厚厚的細羊絨氈毯,手上捂了個素銀鏤空雕花暖爐,眼神隨著飄落的雪花兒往下落,上輩子那年雪來得特別早,十月初飄雪,十二月大雪,雪重得定京城全是白茫茫一片兒,街頭巷尾里,將積雪拍掉,或許就能拖出來一個凍得直抖,衣衫襤褸的人兒。
那年雪災都鬧到了天子腳下,周平寧整日整日地不著家,她便整日整日地喝得爛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竟然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tài)來指摘對錯了,莊生夢蝶,也不曉得上輩子和這輩子哪一個才是夢。
蓮玉側(cè)頭想了想,沒想出來還有哪年的雪來得特別早,可看自家姑娘一張小臉白刷刷地,心疼得很,又探身出去將窗欞掩了掩:“...您一場風寒從仲秋拖到初冬了,身子骨又不比往常,哪兒吹得風兒啊?!?
是的,行昭又病了。
其實不是病了,是小日子來了。
六皇子實乃強人也,那天夜里被他一刺激。這輩子的初葵都被刺激出來了。
雖是隔了兩個月。行昭私心還是將這筆賬算在了六皇子頭上。
想起六皇子。又是一腦門子官司,那日夜里一回來,方皇后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打量了無數(shù)次,她蠢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氣鼓鼓地指著紅彤彤的一雙眼把罪名怪到了歡宜和桓哥兒那場婚事上,“...隆重又喜慶,讓人歡喜得想哭!”
方皇后噗嗤一聲笑,也不拆穿。只讓她先去歇著,轉(zhuǎn)個背就把蓮玉召去問話。
蓮玉多硬的嘴啊,鐵棍都撬不開,卻在方皇后跟前幾下幾不下就丟盔卸甲了,差點兒沒負荊請罪,裝哭倒是裝得像:“皇后娘娘眼風一掃,我膝蓋就哆嗦,腿上一哆嗦,嘴上也跟著哆嗦,哆哆嗦嗦地就全招了。我好容易逃出了皇后娘娘的手,總不能再落到自家姑娘的坑里吧...您且饒了蓮玉這一回...”
嗬!
這小妮子跟好人學好人。跟著道姑學跳神,和蓮蓉鬼混這么些年,倒把嘴皮子功夫練出來了!
窗欞被掩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甭說雪氣兒,連風都灌不進來。
正屋里燒得暖和,暖光印上臉來,行昭懶得感覺渾身上下都使不上勁兒來,小腹隱痛,一道用手爐捂住,一道捧著紅糖水小口小口地抿,蓮玉和蓮蓉一個盤腿坐在炕上繡花兒,一個拿熨斗燙衣裳,水汽被火一蒸,滋滋啦啦地響開了。
滿室的安寧靜謐,讓行昭昏昏欲睡。
卻聽門“嘎吱”一聲響,行昭猛地睜了眼,不多時夾棉門簾被人打了起來,茉莉暖香撲鼻,是方皇后的味道。
該來的總要來,方皇后默了兩個月,總該有個說法了。
行昭將撐起身來,腳在地上摸索著鞋穿,卻被蔣明英指著笑:“...一早便勸您隔些時候過來,您不聽,縣主午睡還沒醒呢!”
“行了,快躺回去臥著,一張小臉兒卡白卡白的?!钡降资亲约茵B(yǎng)大的姑娘,方皇后心里是七上八下,嘴上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卻扭身詢問蓮玉:“烏雞湯喝了沒?紅糖姜湯喝了沒?別叫你家主子這些天兒碰涼水,論是溫茶熱茶,都不許喝一口?!?
蓮玉連聲稱喏,“都用過了,小廚房也還溫火燉著,過會子用過晚膳就再喝一碗。”
方皇后放了心,看著行昭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著暖榻邊兒坐,既不敢躺上去,也不敢下來趿拉鞋穿,心酸得像吃了一籃子山楂,揮了揮手,讓小宮人們先出去,蔣明英知機領著蓮玉蓮蓉避到了花間去。
行昭埋著頭,方皇后怕是什么都曉得了吧?
不對,在六皇子給她送信那時候起,方皇后怕是就有意識了吧?看穿了,卻沒說破,只是不許她瞧六皇子送過來的書,也將六皇子送的石頭,玩偶,全都收攏在庫里,不叫她看見。
可憐天下父母心。
行昭抿了抿嘴,等方皇后先開口。
靜了一段辰光,方皇后出其不意沉下聲調(diào)來。
“你喜歡老六嗎?”
行昭喉頭猛地被一嗆,一手扶在椅背上,一手捂著胸口狠狠咳了幾聲,面上火辣辣地燙,方皇后嘆口氣過來撫行昭后背,一道幫她順氣兒一道話兒說得飛快:“小娘子家家的,看見老六在你車上,你就該扯開嗓門叫喚,左右那時候賓客們也走了,等你舅舅出來,看他不掄圓了拳頭胖揍周慎那小兔崽子一頓!”
皇后娘娘真是...
風一樣的女子,讓人琢磨不透。
前頭話兒是在演西廂記,后頭陡然就變成了全武行,連預告牌兒不帶打出來的。
行昭又重重咳了幾聲,艱難地擺擺手,方皇后一下一下揉在她背上,好容易氣兒順了順,想開口卻不曉得該回答哪一個問,想了又想,弱聲弱氣開腔:“阿嫵本是想讓蓮玉進去叫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