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眼瞅著軟緞上的那卷線,眼眸往下垂了垂。
蓮玉趕緊上前來整理,動作將做到一半,卻被行昭攔了下來。
“亂成這個模樣,糾在一起,再理也是理不順的了,何必浪費時間?!?
是啊,何必浪費時間。
行昭抬了抬下頜,意味不明地望了眼那一整扇檀木雕花隔板,看不穿,自然也瞧不見她嫡親祖母臉上的神色。
她瞧不見,方皇后卻瞧得很清楚。
賀太夫人的臉色沒有絲毫異樣,既無怨懟亦無憤懣,話兒平緩得像淌在大漠中的清流,又像浮在天際處的流云。
“血脈親緣這東西是攙不了假的,可有了血脈親緣的聯(lián)系,就不能算成是外人,這個道理本宮卻有些不認同?!泵髅饕呀?jīng)撕破臉了,賀太夫人謀定而后動,絕不可能只是為了進宮來和她打嘴仗的,方皇后笑了笑:“臨安侯太夫人想見阿嫵?”
明知故問!
“皇后娘娘也說了血脈親緣做不得假,老身自是想見一見阿嫵的?!?
“可惜本宮不想讓你見阿嫵?!?
方皇后抿唇笑上一笑,語氣還是沉凝端莊,面容上卻有些輕快:“如今是見一面,見了一面就是想帶回家住幾天,住了幾天,阿嫵便回不來了。太夫人罪孽沒賀琰大,頂多也只是事發(fā)之后拘著阿嫵,不許阿嫵出來,阿嫵素來看重情義,見著賀琰她有十足的理由去恨,可對你。她終究是不忍的。上兵伐謀。攻心為上,賀家若沒有你,一早便敗了?!?
賀太夫人也笑。
方皇后一輩子過得苦,她過得就不苦?
賀琰是她生的,她自然偏愛他些,可如今看起來老侯爺偏愛賀現(xiàn)也不是沒有道理。丈夫死了,兒子廢了,野心勃勃的庶子意欲取而代之。她涵養(yǎng)功夫一向好得很,是忍出來的,也是練出來的。
“若是阿福有皇后一半的手腕和心胸,賀家一定更上一層樓?!辟R太夫人風輕云淡提及方福,“西北財政兵權(quán)被架空,平西侯耽于定京城內(nèi),沒了爪子的老虎只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任由獵人收拾,方家岌岌可危,皇后娘娘還有膽量說出這番話來,老身當真服氣?!?
架空?
這么容易就架空了?
若是當真這樣弱勢。方家?guī)状说男难寄萌ノ构泛昧恕?
行昭挑了挑眉心,人做事常常帶有自身獨有的處事方式和印跡。六皇子行事布局喜歡出其不意,方祈是簡單粗暴但有效,方皇后喜歡借力打力,而賀太夫人常常是九曲回腸,很難有直接的時候。
正殿之上,方皇后聽完賀太夫人后,笑一笑:“阿福若有本宮一半的心機手腕,一早賀琰就廢了,也用不著等到這個時候?!?
皇帝厭棄賀琰,賀琰便廢了,靠老娘靠岳家起來的男人,根本扶不住。
賀琰廢了,賀家必須要再推人頂起來,若是景哥兒在,賀太夫人生拉硬拽也要將景哥兒要回去,離心離德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只要景哥兒還在臨安侯府,賀家就沒敗!
可惜啊可惜,景哥兒一早便外放出去了。
沒靠住孫子,庶子靠得住嗎?
方皇后想一想心里就暢快極了,賀太夫人還沒來得及下決斷,皇帝代替她下了決斷扶庶出三房賀現(xiàn)代表賀家來削弱方家,賀方兩家已經(jīng)結(jié)成死敵了沒有錯,可是賀太夫人愿意看到一向被壓在腳下,深恨已久的庶子取代賀家長房嫡支的地位嗎?
“賀琰廢了,可他的兒子還沒廢,景哥兒是賀家名正順的繼承人,臨安侯的爵位,賀家的家業(yè)、人脈、名譽都是他的,沒有人和他爭。”賀太夫人坐久了,后背與腰都有些痛,沒有永遠的至交也沒有永遠的仇敵,只要目的相同,何必在乎過程?
“阿福的除服禮也過了,景哥兒與阿嫵的婚事提上日程,皇后娘娘是姨母卻不是生母,行景與行昭姓賀,也不姓方。賀琰只有景哥兒一個嫡子,臨安侯的位子只有他來坐,也只能他來坐。等景哥兒當家了,賀方兩家一笑泯恩仇,既是方家的助力,也是賀家的退路。得一個盟友,總比樹一個勁敵來得好吧?”
原是來搶景哥兒與她的...
行昭半晌無,終是埋首抿唇一笑,翻過手瞧一瞧,薄薄的一層素白表皮之下奔涌著鮮紅的血液,她心頭徒生怨恨,這些血...只要有這些血在,她就是賀家的人,無論他們做過什么,無論她多么努力,他們都是她的親眷,身上流著和她一樣的血。
多令人可怕啊。
只要賀琰上書一折,請立行景為世子,長子嫡孫名正順,無論宗法制度還是皇權(quán)意愿,都沒有理由說不,行景最后還是要老老實實回臨安侯府去,在那四四方方的老宅里再次陷入賀家那一灘漩渦里。
天將昏黃,賀太夫人心平氣順地告了辭,臨了隔著隔板朝花間深望了望,渾濁的眼神陡然變得柔和且光亮,輕聲低喃:“...阿嫵翻了年快十二了吧?悉心收留的綾布還存在庫里,只是不曉得小娘子長有多高了。”
垂垂老矣的婦人做出這樣的神情。
方皇后竟然一時也拿不準,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