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一場暴雨方停。
含元殿前潮濕的龍尾道上，逶迤蔓延，劉文吉著大內(nèi)總管服飾,身后跟隨著依附于他的趙公,再之后,是更多的內(nèi)宦。
含元殿剛剛結(jié)束一場大臣和內(nèi)宦之間的大論戰(zhàn),雙方不歡而散。群臣和內(nèi)宦之間的仇恨，在劉相公去河西后,變得劍拔弩張，再無法遮掩?；实蹮o法調(diào)停，只能無力旁觀。
趙公跟在劉文吉身后趨步而走,低聲下氣又一臉欣慰：“公公能放心了。陛下把素臣派去劍南，素臣只是一個文臣,他不懂如何打仗。他在奏折上一通對戰(zhàn)事的亂分析亂指揮，我等都看到了……紙上談兵，簡直啼笑皆非。
“讓這種人去當帥才，最后還是要議和。議和還是需要公公的?！?
劉文吉默然無語。
尚三四個月的時間都在關心戰(zhàn)事，初時只是建議朝廷打，后期干脆他自己開始信手指揮教人如何打仗。皇帝最煩尚教自己如何做事,每日送來的折子都看得一臉不耐。
如今因劉相公事情，士人團體和內(nèi)宦團體斗得這般厲害,皇帝理虧,不敢再擰著群臣的意見非要議和。尚既對戰(zhàn)事這么熱衷,皇帝私下不知和尚談了什么，今日在朝上,為安撫群臣,皇帝給尚掛了帥,讓尚負責劍南戰(zhàn)事。
如此勉強讓群臣在早朝時沒有掀翻殿宇。
但是劉文吉心里總有不安。
總覺得讓尚插手，不是什么好事。
尚當然不會打仗。他從沒打過一場仗，紙上談兵看似有道理，但劉文吉問過留守長安的幾位將軍，都說具體戰(zhàn)場上不能這般來。
劉文吉和南蠻人私下談下條件，為了自己的事情不暴露，他一直委婉地助著南蠻。按說一個不會打仗的尚派去劍南，劉文吉可以放心……可是劉文吉太了解自己這位昔日好友了。
不打無準備的戰(zhàn)。
不對他人他事多說話。
奉行謹慎行。
這樣一個人，會頻頻亂指揮劍南么？
劉文吉吐口氣，幽聲：“讓尚去劍南，也不知是好事壞事，先不說了。最近我們也實在難，你那位沒有緣分的女婿，可是盯著我們的把柄，日日折騰我們?！?
他說的是韋樹。
趙公眸色生惱。
趙公：“不知好歹的狂口小兒！遲早吃虧！”
劉文吉揉額頭，嘆：“罷了，既然陛下要尚去劍南，劍南的事，我們只好收手了。幸好還有河西戰(zhàn)場……議和才是道理，偏偏他們那些剛烈的大臣們都不懂。各個嚷著不分國土，不做亡國奴?？蛇@議和還沒開始談，何必那般激烈？”
劉文吉停頓一下：“現(xiàn)在連陛下都要被他們拉攏過去了?！?
因皇帝怕大臣們情緒激憤，鬧出大事，皇帝不敢說要議和了。
趙公便幫著罵。
劉文吉心中琢磨著既然劍南的戰(zhàn)事插不上手，那只好盯著河西。他最懼怕的是自己的權(quán)勢失去，為了維護這份權(quán)勢，哪怕步入泥沼，也要繼續(xù)走下去。
--
劍南軍營中，尚為新任的劍南諸道行軍大總管。
按照他前往劍南這么快的行程來看，長安的圣旨還沒到，他就已經(jīng)出廣州了。
如今的事情，大體在尚的預料中。只有些許出入——比如前主帥的死。
在尚和主帥的數(shù)月通信中，雙方商量出來的結(jié)果，是尚想法子將主帥調(diào)出劍南，自己來接任。
主帥會打仗，卻不懂政治，無法應付中樞施加的壓力。但是尚可以。
唯一的問題是來回調(diào)遣，要花太多時間。尚還沒動手，主帥便自盡了，用最快的法子給尚讓出了位子。這番結(jié)果，未免讓人心中難受。
尚立在前主帥的主營中，翻看著書案上他和主帥之間的那些往來信件，看主帥不斷地跟他說自己在劍南的煎熬。將軍本是應該上戰(zhàn)場，卻被困在軍營中和人玩政治，最終造成這樣結(jié)果。
尚搭在書案上的手指輕輕顫一下，閉目。
他心想這是這場戰(zhàn)爭中，他所認識的人中死的第一個。
之后會有更多的人為這場戰(zhàn)爭赴死。
他盡量保全，可他未必能保全。m.biqikμ.nět
心中再難受，也要扛下去。讓真正的將才去打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他來為那些將才們托著，讓他們后顧無憂，打好身后這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如此，才能對得起主帥的死，對得起更多的人的犧牲。
尚為了能調(diào)來劍南，和皇帝談了太多條件。為了讓皇帝不議和，他直接許諾會在一年內(nèi)結(jié)束戰(zhàn)事，并且不用朝廷出所有軍餉糧草。朝廷只用給一半，剩下的一半，尚自己來籌。
一年后，若是戰(zhàn)事仍沒結(jié)果，或者尚拖著整個大魏一起輸了，尚便以死謝罪，為這場戰(zhàn)爭負責。
只想有錢享樂的皇帝答應了尚的條件，所以尚能來劍南。
尚在帳中沉吟一會兒，轉(zhuǎn)身向外傳喚：“讓諸將進來，讓中樞來的公公們進來，召楊嗣進來?！?
--
當著諸將和內(nèi)宦的面，尚和顏悅色地讓人送這些公公們回長安去，說從此后劍南的戰(zhàn)場，只有尚說的話算數(shù)，中樞不會管了。
內(nèi)宦們驚疑，但是先前尚射出的那只箭打軟了他們的脊梁骨，他們不敢和這位看似溫和、實則強勢的新主帥爭。有內(nèi)宦勉強賠笑，說了一句沒有接到圣旨。
尚溫聲：“圣旨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公公們走回頭路，說不定正好能在半道上碰上。如此豈不省些功夫，你我皆大歡喜？”
內(nèi)宦們無。
帳中將軍們格外痛快地看著尚三兩語將內(nèi)宦們打包送出劍南，覺得先前受的鳥氣都得到了發(fā)泄。他們看這位新主帥的目光，也沒有之前那般鋒利不屑了——這位新主帥斯文儒雅，像是長安城中談文論道的如玉君子，不像是能上戰(zhàn)場的將軍。
本以為中樞是隨便打發(fā)了一個文弱書生來敷衍戰(zhàn)事，如今看來，這位文弱書生能夠趕走內(nèi)宦，敢一來就射殺了行刑人，看來并非和皇帝是一掛的。
緊接著，當著諸將面，尚讓人給楊嗣松綁，又輕描淡寫，封楊嗣為將軍。
滿場嘩然。
有將軍不服：“主帥……”
哪有一個罪人直接當將軍的？前主帥都會考慮眾人脾氣，不會這么粗暴！此人一看就不會打仗，瞎指揮！
尚和氣打斷：“我乃兵馬大元帥，此地唯一的三品大官，負責掌領劍南一切戰(zhàn)務。戰(zhàn)勝戰(zhàn)敗我一力負責，爾等不必操心。若真有建議，三品以上的官員有建議與我直說，三品以下不必開口?！?
諸將：“……”
官職高于尚如今的，恐怕只有當朝宰相和六部尚書了吧？這還誰有資格和尚提建議。
帳篷中，尚望著楊嗣。
楊嗣滿不在乎地對他勾唇笑了笑，頗為戲謔——多年不見，二郎脾氣見長啊。
--
將士們退下后，尚留楊嗣在營，接著風風火火的，趙靈妃進來了。
看到表哥平安，趙靈妃跳起來又哭又笑，開心無比。他們見到尚，都如見到親人一般，心中充滿了安全。
趙靈妃眉飛色舞：“我本來都打算動手了，韓束行突然從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不讓我動。我差點跟韓束行打起來時，就看到二哥射箭了……二哥突然出現(xiàn)，嚇死我了！”
楊嗣則是向著尚的箭，忽然想到了當年在鐘山時，尚和暮晚搖合力射向蒙在石的那只箭。
楊嗣嘖：“二射箭一直厲害啊?！?
他打量尚：“你該好好將這門技術(shù)學一學，你要是好好學一學，說不定今日也是神箭手，能上戰(zhàn)場……”
趙靈妃目中盡是對尚的崇拜，反駁楊嗣：“二哥這樣的人上戰(zhàn)場，豈不是很可惜么？二哥不上戰(zhàn)場，才是最厲害的！二哥，公主殿下沒有與你一同來么？你與我們說說呀，你怎么突然就來了？也沒有聽到什么風聲呀。二哥，你太厲害了吧……
“莫非你是神仙么？算到我們出事了？”
尚無奈笑，多年不見，趙五娘依然嘰嘰喳喳，活潑無比，讓他一句話都插不上。不過他和楊嗣誰也沒阻止趙靈妃，趙靈妃因為趙公而壓抑了許久，難得這般高興說很多話，何其不易。
再接著有士卒在外報，又有新的人來拜。營帳簾子掀開，曉舟和韓束行一前一后地進來了。sm.Ъiqiku.Πet
曉舟看到自己喜愛的郎君果然和自己哥哥在一起，就如哥哥通過韓束行傳訊于自己說的那般……哥哥說會救楊三郎，果然沒騙她！
曉舟撲過去，便抱住尚，歡喜無比：“二哥！你真的來了呀……二哥，你看上去氣色比在長安時好了許多，你和二嫂是不是在嶺南過得很好呀？二嫂怎么沒來呢，我以為你們倆走到哪跟到哪呢?！?
尚手接住撲入他懷中的小妹，小妹竟然話也這么多，讓他一時微笑。又聽曉舟和趙靈妃都問暮晚搖，他心中赧然。
他想怎么都覺得自己和殿下走哪兒都在一起。
他不好意思地說：“舟車勞頓，再者我二人各有各要做的事，并不是時刻在一起的。”
曉舟看二哥紅臉，就禮貌收話。
趙靈妃則促狹：“我以為憑殿下對二哥的掌控欲，二哥根本不可能和她長時間分開的。殿下就是要二哥時刻在她的眼皮下她才能放心?！?
楊嗣打量二，想起暮晚搖的脾氣，一時間也露出幾分曖.昧的笑，盯著尚。搖搖那般霸道的脾氣，也就二這樣的好脾氣受得了。
尚咳嗽一聲，不愿和他們多說自己的私人情感。他說：“楊三，這次戰(zhàn)爭，我力主你為主將。這場戰(zhàn)爭你打頭陣的話，你有把握打贏么？”
楊嗣看他不想滿足女孩兒們的八卦，便順著尚轉(zhuǎn)話題了。楊嗣慢聲：“如果后備給力，糧草充足，我定能讓南蠻有來無回?！?
尚頷首：“一年為期?！?
楊嗣目光一跳，沉思了片刻，緩緩點頭。
尚：“如此，你去打仗吧，后面的軍糧，我來想法子。”
趙靈妃和曉舟一個對朝中事敏感、一個心思聰慧，尚此話一出，二女都神色微訝地看向尚。楊嗣則比二女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朝廷不給糧么？”
尚說：“只給一半。無妨，四野鄉(xiāng)紳，各處世家，我都能來籌糧。三郎放心打仗便是，這些事，與中樞的過招，你都不用操心。你只要贏了戰(zhàn)爭……就是幫我了。”
曉舟目有憂色，疑心哥哥做出了壓力極大的承諾。她主動道：“籌糧的話，我?guī)投纭?
趙靈妃打斷：“不，曉舟妹妹還是繼續(xù)看顧傷員。曉舟妹妹一個柔弱女郎，來往世家豪右家中有許多不便。而二哥好友遍天下，二哥籌糧，應該比我等都容易?！?
尚含笑點頭。
趙靈妃目中光亮：“我也和二哥一起！我是兵部尚書的女兒，正好和二哥攻不同的方向。我向各地官府借糧，二哥向世家籌糧。不管表哥要多少糧，我們都給得起！這些掌控在我們手中，比讓別人拿捏，好得多?！?
尚嘆：“五娘長大了很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