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未央,諸君飲了酒,若愿聽孤絮叨,就再陪孤說說話吧。
再見吾妻,已是魏惠王三年春了。
那個暮春,魏趙仍在無休止地打。趙國倚太行之利,居高臨下,易守難攻。
然在魏武卒的鐵蹄之下,仍舊被打得屢屢敗退,潰不成軍。
率軍打仗的是周褚人,他是孤的福將。
趙人被周褚人打得抱頭鼠竄,逃進了太行山,還用趙國的大纛將她送來了孤的督軍大營。
諸君,孤看見裹在大纛里的衛(wèi)姝,心里就確信是她了。
她的身形,孤看了三個整夜,斷然也不會認錯。
周遭的火把將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也把她裸露的肩頭小足映出了一層誘人心魄的粉,她就在這料峭的春夜里微微輕顫,在眾目睽睽下把自己蜷成一團。
于趙國的大纛里,蜷成了小獸的模樣,輕聲細語地叫了一聲,“大人..........”
嬌軟又破碎的嗓音,可真叫人催情發(fā)欲。
孤掀開大纛,便知是她。
身形是她,聲音是她,然她身份實在成謎,又沒有玉璧傍身,數(shù)月過去,竟成魏人。
各地送來舞姬共有十六,死的死,逃的逃,偏生只有她來。
諸君,不怪孤多疑。
舞姬中有孤的暗樁,此前已暗中回營稟報,聽說衛(wèi)姝此人十分膽小,孤的人馬殺過去時,暗樁邀衛(wèi)姝逃跑,衛(wèi)姝嚇破膽子,躲在車中。
那么膽小的人,被人送進魏營,在世人傳陰鷙狠辣殺人如麻的魏王父面前,卻又毫不露怯,一顰一笑間,甚至勾人心魄。
暗樁監(jiān)視一路,未查清她的來路,因而也就不知她到底什么底細。
孤問她,“你從前可見過孤?”諸君,孤時常嘆惋。
若她那時認下,該多好啊。
就不必橫生枝節(jié),一次次地錯過,錯過那么多,那么久了。
可她說,“奴沒有那樣的好福氣?!?
人就在面前,無一不是她,卻也無一是她。
孤身邊魚目混珠,群狼環(huán)伺,有諸多細作,孤命她飲酒,要聽真。
她似不會飲酒,臉嗆得生紅。
孤在她背上提筆落畫,亂她心神,她也并沒有什么破綻。
好似是她,又好似不是。
愈是沒有破綻,就愈令人生疑。
卻也沒有什么辦法,孤的毒生生挨了半年,半年的冷水湯沐致寒氣入體,已時常覺出頭疼來。
那時候的孤十分年輕,才二十有六,壯志未酬,豈能前功盡棄。
孤已經(jīng)等不及,是與不是,總得解毒。
因而孤將她留在帳中,暗中窺察。
察她是蓄意接近,心懷鬼胎,還是守分安常,身家清白。
諸君,孤對衛(wèi)姝十分防備。
每每侍奉,無不是令她趴下,她甘愿承受,不聲不響,不哭不求,與去歲冬的吾妻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自從她來,孤的毒日復一日地加重,似對她上了癮,欲罷不能,不止不休。
孤時常恍惚,確信是她,又確信不是。
盼著是她,也盼著不是,不愿故人之女到底做了旁人的細作。
日子久了,孤也神思恍惚,不知到底是與不是了。
直至一日,孤發(fā)現(xiàn)了她的毒簪。
諸君,清白人家的女兒,豈會隨身攜毒。
孤驗證了自己的防備與猜疑。
簪中玄機暗藏,內(nèi)里五毒俱全,招招致命。
旦要孤打開機關,露出內(nèi)里的毒來,她必死無疑。
她有一雙剪水雙瞳,清波流轉,看起來盈盈一脈。
一副嗓音嬌軟生怯,楚楚可憐。
她用這樣的眸子望孤,眼里的水光滾著,滾上了孤的指節(jié)。
唉,卑賤的美人。
諸君,她從中山蕭氏那里學了這樣的手段。
她的驚駭,戰(zhàn)栗,與音中的輕顫,孤都看見了。
諸君,這一生孤身邊總有許多美人,然孤不算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孤不曾擰開毒簪,想要留她一命。
不是因了她的盈盈一脈,皮相骨肉在孤這里從來不算什么,孤留她一命,不過是因了她與吾妻有七八分的相似。
像吾妻,是她的福氣。
孤放她走了,賜了她脫籍文書,留了婆子和銀錢,但愿她走,遠遠離開。
她竟不走,說孤是個“好人”。
諸君,孤可算是個好人?
孤不知,世人從未把孤看作好人。
世人不知孤的來處,只看得見孤位極人臣,功高蓋主,只看得見孤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亡了國的人要咒孤,破了家的人也要咒孤。
孤可算是個好人?
孤也不知。
然終究是細作,細作就不能再留了。
孤的大軍已經(jīng)拔營,孤的王青蓋車也已打馬出了轅門,孤要趕路,要奔襲下一場征戰(zhàn)。
可孤,也不知為了什么,車駕已奔走百里,仍舊折返回了平明的營地。
細作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任務也已經(jīng)失敗,再留下來只有一死,孤以為她走了。
可她,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