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離開時不過日出扶桑,回營時已經(jīng)天色將暝,她竟一直留在了那里。
原本的大營已只余下個狼藉的營盤,她呆呆怔怔地坐在帳外,魏惠王三年暮春的余暉映在她臉上,她看起來還是那么地干凈。
似二年冬的吾妻,有著十分干凈的靈魂。
孤想,但愿是孤誤會了她。
孤記得她跑來的時候,是多么的青春明媚。
她朝孤跑著,裙袍在暮春的風里飄蕩,孤聽見自己的心怦然一跳,似打開了一道門,那青春明媚的人就那么跑進了孤的心里。
孤朝她伸手,一把將她拉上車來。
我心,已亂。
諸君,孤這一生,真是個不幸,卻又十分幸運的人啊。
留下了衛(wèi)姝,就是留下了吾妻阿磐。
孤在這往后二十余年里,在每一個不曾入睡的時刻,無不慶幸自己當下的心軟。
諸君,孤還記得那個黃昏的對話,孤問她,“孤若不來,你要在此處等到什么時候?”
她低頭垂眉,回答了孤,“奴沒有想過,但奴會在這里等著?!?
孤便問她,“你不會求人么?”
她說,“奴這樣的人,不敢求王父?!?
諸君,只有吾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孤確信。
孤還問她,“旁人都怕孤,你怎么不怕?”
她說,“奴見了大人,只有歡喜。”
不爭不搶,一句十分尋常的話就能抓住孤的心。
她的話不多,因而每一句,孤都記得清楚。
孤見了她,也十分歡喜。
她求安穩(wěn),孤亦求安穩(wěn)。
但愿以后日日歡喜,也日日安穩(wěn)。
魏惠王三年春,孤的大軍一路北上,把趙人打進太行,順勢蕩平了邶國。
邶國求降的文書送進了魏國中軍大帳,灰頭土臉的邶國使臣跪請孤進邶宮。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
敗國乞降是政治大事,亡國之君往往以“死”謝罪,面縛、銜璧、衰绖、輿櫬、肉袒、牽羊,以求獲得諒解,保留奉祀。
若是二年冬中山蕭氏也向孤跪降,孤或許留他中山的宗祀。
邶國投降,茲事體大。
到底誰來受降,是髫年無知的魏惠王,還是功蓋天下的魏王父,天下諸侯今有十二國,全都殷殷矚目。
這要緊的關頭,偏生毒發(fā)厲害。
諸君知道,孤,苦此毒久矣。
唯有服食五石。
然貪餌五石,令孤魂不守宅,血不華色,雖壓得一時,暫覺神明開朗,然不寢達旦,沉滯兼下,終將歸咎群下,喜怒乖常。
孤的身子幾乎土崩瓦解。
往后日久月深,人也定要毀了。
中山蕭氏,何其毒也。
諸君,她到底是個純良的人,孤從來也沒有看錯她。
她不曾趁虛取孤性命,因而便是細作,又怎樣呢?
孤枕在她腿畔,見她垂眉剝下領口,用她的溫熱暖和孤的寒涼。
那年她才十九,孤已二十有六。
她不知那時的衛(wèi)姝,多像一個母親。
孤在她母親一樣溫暖的懷抱里睡下了,孤想,放下戒備吧,這是個好姑娘。
以后,孤當給她好歸宿,不負她此刻的好。
可這個好姑娘,這夜要偷孤的布防圖。
布防圖就在案上,半開半掩。
她不知孤這么多年,日夜小心防備,昏睡之中亦一樣極易驚醒。
孤知道她在案前小心臨摹,聽見座前將軍的問話,亦知道她疾步匆匆地回到孤的榻旁,知道她的倉皇,知道將軍闖進大帳,舉起了大刀。
細作必死,不留活口,將軍們清楚,過去也不知親手斬殺過多少細作了。
然,孤豈舍得她死。
孤咳了一聲,示意將軍退下,繼而佯裝熟睡,不去拆穿她的把戲。
孤愿保全她的性命。
諸君,自遇見吾妻,孤三番五次,一步步退讓,退到底線全無。
可昭王十七年的這個雪夜,孤十分慶幸自己的退讓。
孤的退讓成全了吾妻,也成全了孤自己。
因而人活一世,難得糊涂啊。
但愿諸君日后,也不必時時清醒,但愿時常糊涂,過自在人生。
只是孤的退讓,惹惱了先生。
先生憂心孤忘記心中大志,終成夏桀帝辛,生出妺喜妲己之禍,因而起了殺她之心。
諸君,孤瞧見她抓破了自己的傷口,亦察覺她的藥膳有毒了。
孤都知道。
她下手利落,應變極強。
她和鄭姬有什么區(qū)別呢?
不過各為其主,一人為我所用,一人為他人所用罷了。
可孤,還是在獒犬咬斷她的喉嚨前,以弩箭射穿了獒犬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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