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回答:“我恐高?!?
“恐高住五十二樓?”喬苑林不信,抬手擋住陽光,“好曬啊,我恐日?!?
梁承:“你再說一遍。”
喬苑林察覺說錯話,往前走了,梁承瞥向高聳的斷崖,將額頭的薄汗一把揩掉。
快到山頂,風(fēng)越來越大,通往撫云臺有兩條路,一條是石階,另一條是更快捷的高空索橋。
大部分人選擇過橋,應(yīng)小瓊和鄭宴東先過去了,喬苑林停下等梁承,掏出那本沒看完的游玩手冊。
當(dāng)?shù)亓鱾髦粍t神話故事,一個仙子愛上了凡人,被困在云棲山上。對方答應(yīng)會來,仙子便日日在橋上等候,可直到百年,凡人至死也沒有出現(xiàn)。
懲罰結(jié)束的那一天,仙子恢復(fù)自由,卻從橋上縱身躍下墜入了諾湖。
喬苑林不禁走上索橋,實在太高了,望不見萬丈之下的湖水,他走到橋尾,舉起相機想拍一張留念。
按下快門的一刻,梁承出現(xiàn)在橋頭。
貼身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梁承腳步沉重,僵立著等一陣陣心悸平復(fù)。橋下的蒼翠深不見底,他看一眼,冷汗刷地沿著鬢角流下。
喬苑林揮手大喊:“哥,我在這兒!”
梁承踏出一步,瞳孔盯著喬苑林縮緊,繼而渙散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他踩在橋上,拖沓卻不肯停止。
喬苑林放大鏡頭意識到不對勁,難道恐高是真的?
這時,梁承走到一半,黑色皮靴敲出咚的一聲,終止了紊亂的脈搏,他整個人顫巍巍地跪倒下去。
喬苑林心臟驟緊,終于明白梁承不尋常的笨拙和膽怯是因為什么。他把東西全部丟下,低頭時一股大風(fēng)吹掉了花環(huán)。
豆大的汗珠不斷砸下來,梁承撐著橋面的雙手青筋暴起,他站起身,傾斜著朝飄落在橋邊的花環(huán)走過去。走向一側(cè),深淵避無可避地鑲嵌在眼下。
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喬苑林恐懼地喊:“梁承……不要!我不要了!”
愈靠近繩索,深淵避無可避地嵌在眼下,梁承呼吸粗重,他彎下腰,發(fā)麻的手指幾乎勾不住那一圈莖葉。他艱難地撿起來,喬苑林只距他一步之遙,他莫名安定下來,一點點恢復(fù)清明。
喬苑林嚇得咽口水:“你怎么樣?”
梁承陡然笑了:“我不害怕了?!?
“你為什么不早說?”喬苑林埋怨般,“為什么要來爬山?我們回去,下山去哪里都好,我陪你回去?!?
梁承唇色蒼白,卻如釋重負,在月臺上他料到喬苑林會難受,來這座橋上也是他計劃之中的痛苦。
重逢以來他做了很多事,明的暗的,試探或示好,他企圖開啟一段新的關(guān)系,然而始終沒清清楚楚地解釋當(dāng)年的遺憾。
他有三個噩夢,一個是怕酸,記事起養(yǎng)父第一次打他,他不吭聲,趙建喆就打到他嘔吐了一地酸水。他被踩在那片污穢里,從此聞見任何酸味都會想吐。
他曾經(jīng)嗜痛,因為傷口多了,他嘗試喜歡上痛的感覺,這樣疼痛無眠的長夜才能不那么難捱。
五歲那年趙建喆抓著他的肩膀按在窗邊,要把他丟下去,半邊身體懸空,耳邊是要他粉身碎骨的威脅。筆趣庫
殺了人的那一刻,與其是解脫,梁承更覺得像是結(jié)束。他瘢痕累累的生命不必再掙扎,添一道罪名,用絕望買斷了絕望。
可偏偏那一天,他遇見喬苑林,救了喬苑林。
他在二監(jiān)里有了念想,他反反復(fù)復(fù)思考自己究竟是好是壞,落入死胡同死循環(huán),差點瘋掉。
他一刻也沒忘記過喬苑林,相反,他琢磨最多的就是那個孩子,活下來了嗎?康復(fù)了嗎?會否感謝他?
他同一天殺人、救人可不可以抵消罪惡?
他甚至幻想過某一天再遇見那個小孩兒,那他一定要掩飾住卑劣的前科。他不敢停止讀書學(xué)習(xí),維修電器也認真鉆研,連看金也愿意嘗試。
好比在徹底落下的幕布上割開一條縫隙,些微亮光透進來,不至于完全漆黑,他感覺自己還有一點救。
后來他出獄了,生活自由而茫然,直到毫無征兆地再次見到喬苑林。
梁承那一刻才認識到,他根本沒有承認的勇氣,他不肯展露一絲一毫,不想做一個有污點的救命恩人。
那段時光里,他不敢上天臺陪喬苑林一起看星星。
他不接受喬苑林分享的梅子梳打。
他養(yǎng)仙人球,是偷偷扎指尖緩解嗜痛的怪癖。
一無所有只有一身隱埋的瘡疾,梁承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fēng),可喬苑林又倔又勇,非要湊近他,還要喜歡他。
他其實并不愛吃牛奶湯圓。
之所以失神,是他在想喬苑林就像干凈的白湯圓,而他是一顆爛石頭。
那個雨夜在國道邊的小旅館里,喬苑林伏在他背上,說他是個好人。他的心結(jié),痂一樣的疙瘩扣終于消失了。
也許,是喬苑林救了他。
這些年,梁承努力做一個普通人,重新讀書、做醫(yī)生、聯(lián)系親友,付出加倍的辛苦過上正常的生活。
他現(xiàn)在可以吃話梅了,不會再干嘔。仙人球養(yǎng)在辦公室,眾目睽睽下能忍住自虐的欲望。住五十二層,下一次可能有勇氣走到窗邊。
索橋在大風(fēng)中輕輕搖晃,梁承松開繩索,朝喬苑林伸出手掌。
“你在七中等我的時候,而我也在牢籠里想你?!绷撼姓f,“你從來不是什么罪惡,喬苑林,你最特殊,從一開始就是?!?
喬苑林被吹紅了眼,視野變得模糊。
梁承走近他:“因為你,我享受了從未有過的快樂,一邊心驚膽戰(zhàn)會敗露過去,一邊不可自拔?!?
臉頰冰涼,喬苑林竭力忍住哽咽。
梁承那次和王芮之通話,保證過不會再讓喬苑林受傷,他全都知道:“我做過最狠心的兩件事,一件是殺了人,一件是拒絕你?!?
喬苑林說過,梁承,你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
此刻在萬丈高空,頭頂腳邊是稀薄的日光和濃密的云層,梁承拋下所有恐懼,說:“你身邊,就是最好的地方?!?
喬苑林目光怔忡,握住了那只手。
梁承擁他入懷,把一切剖開散盡后讓風(fēng)與云見證,他懇求道:“我早早愛你,永不會結(jié)束,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哭聲蓋過回答,喬苑林點點頭,仿佛死掉也沒有遺憾。.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