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聞著味重,滋味卻不錯,甜得很俚?!?
“知道貴人不缺什么,這只當(dāng)是我們夫妻一點(diǎn)心意,煩請一定要收下?!?
那老板娘明顯是主事的那個,她說話時,那個體態(tài)發(fā)福的老板便只樂呵呵地瞇著眼點(diǎn)頭。少女模樣的小妖怪很少見人族這樣和善的態(tài)度,罕見的遲疑了一瞬,等回過神想將懷中的酒遞回去時,卻見方才還熱情無比的夫婦兩齊齊噤聲,雨中的梁燕和一直站在車架戴著面具,將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錦衣使像是同時被摁下了什么開關(guān),朝著才出驛站的人行禮:“女郎?!眒.biqikμ.nět
小妖怪一哆嗦,也顧不得其他,抱著酒壇跟著行禮,腦子里一片空白。
驛站前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中。
薛妤輕飄飄地掃過那名身體繃得不行的妖族少女,視線落到她懷中的酒壇上,又很快別開,看向那對不斷搓著手的夫婦兩,很輕地頷了下首。
隨后,她在眾人的注視下輕飄飄掠進(jìn)馬車,動作輕盈,裙裾間飄帶若驚鴻雪影,從出現(xiàn)到離開的過程,半分聲音也不曾發(fā)出。
他們這次剿殺狼妖帶的人并不多,為了趕路,卻準(zhǔn)備了足足四五輛車架。薛妤向來不喜與人共處,獨(dú)自乘了最前頭的一架,梁燕帶著那位抱著酒壇不知所措的妖族少女坐在后頭。
時值初春,冬末的寒氣卻并未完全褪去,四足繪制了小型靈陣的馬匹踩風(fēng)踏雨,跑得飛快,噠噠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小道中蕩了一路。
梁燕伸手掀開車內(nèi)的簾子朝外看了看,又不動聲色垂落下來。她看向坐在一邊安安靜靜,仍拘束得不行的少女,輕聲道:“輕羅,將壇子放下來吧?!?
輕羅唇角動了動,聽話地將老板娘塞進(jìn)懷里的酒壇放到身側(cè),一雙眼懵懵懂懂,里頭全是不安與膽怯。
“梁燕姐,女郎是不是生氣了?”在外面,他們一律被勒令改口,稱薛妤為女郎。
同為妖族,梁燕觀她此刻神情,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安慰道:“你別擔(dān)心,女郎她——”她停了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接道:“女郎平素事務(wù)纏身,又是那樣的身份,面對紛雜人與事,總要嚴(yán)肅些,內(nèi)里卻不是你所想模樣?!?
“女郎她方才,一句話也沒說?!陛p羅想想那雙剔透清冷的杏眼,怕得肩頭耷拉下去,幾近不自覺地震顫著,聲音像是從牙縫里逼出來一樣。
梁燕看著眼前這張瓦白的小臉,不由想起十幾天前她第一次見到輕羅時的情形。
那頭狼妖占山為王后便在山巔上建了一座石殿,又捉了山中開了靈智的逍遙小怪做侍從,時不時帶著它們浩浩蕩蕩下山,在附近村寨里放一把火,炸一個坑,時間長了,真有一方土皇帝的架勢。
輕羅就是被他擄去看殿的小妖怪之一。生于山間,長于山間的山貓眼中不辨是非,她不知道狼妖綁了山下一百余名村民是在和薛妤談條件,更不懂他們在周旋對峙什么,只是不忍見那些人無辜?xì)屆?,最后在狼妖?zhàn)敗逃回石殿準(zhǔn)備和眾人同歸于盡的前一刻,咬咬牙將人都放了。
薛妤和梁燕等人趕到時,輕羅被狼妖扼著脖頸,氣若游絲,兩只大大的眼睛里瞳孔縮成一線,幾乎維持不住人形。
后半夜,那頭在輕羅眼中強(qiáng)大得無所不能的狼妖被擊斃在她眼前,就在距離不到十米的地方,死時尚不瞑目,連求饒的機(jī)會都沒有。所有曾經(jīng)跟在狼妖身后為虎作倀的山妖精怪全部被薛妤身邊的人押了下去。
那一刻,這只只在書中看過只字片語描述的貓妖才真正認(rèn)識到,原來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懼怕的圣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輕羅放出來的人中,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年輕獵戶跺跺腳,湊到薛妤身邊說——仙子,這貓妖,要不你們一并收了吧。
他們以狩獵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這些東西天性狡詐,即使當(dāng)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斬草除,未免留下后患之憂。
薛妤那雙琉璃似的清眸望過來時,才逃出生天的輕羅內(nèi)心一片冰涼。
她一邊發(fā)抖,一邊忍不住閉上眼,想,這便是人族。
可她并沒有死。薛妤將她帶在了自己身邊。
即便如此,圣地古仙駭人的一面還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腦中。
望著輕羅縮成針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邊伺候時的自己,她怕嚇到眼前人似的低聲問:“你父母呢?”
“我沒見過他們?!陛p羅飛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記憶開始,就是自己一個人?!?
“可有下山去看過?”梁燕又問。
輕羅搖頭,一張圓圓的小臉垂到衣領(lǐng)邊,聲音懨懨的:“山里有人去大城池走過,回來時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她告訴我們,不論是人族的王侯勛貴,還是門派中修道有成的長老掌門,都不大喜歡妖族。似我們這樣什么都不會的妖怪,若是進(jìn)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燕失笑,手指在一側(cè)酒壇上點(diǎn)了點(diǎn),道:“快將你之前聽的所有關(guān)于圣地,人族的話語通通忘掉。”她身體稍微往前傾了傾,道:“女郎是圣地古仙,身邊形形色色的妖鬼如云流,犯事的固然會受到懲罰,可我從未聽過有哪個被處以極刑,或被帶去供人尋歡作樂的。如真像你所說那般,當(dāng)日你就該死在那座山頭上,焉能有命活到現(xiàn)在?”筆趣庫
說罷,她又道:“跟在女郎身邊,膽子要放大些,今日面對人族都拘束成那樣,若是他日,面對其他圣地古仙,又該如何。豈不是要暈過去?”
夜色靜謐,車轱轆碾過碎石發(fā)出的響動便是傳入耳里唯一的聲音,薛妤將神識放出去,聽了會后面兩丫頭的交談,又很快收回來。自她出生起便備受關(guān)注,來自身邊人或是外界的議論從來沒有止歇,話聽得多了,就不在意了。
困擾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鎮(zhèn)壓鄴都中心城數(shù)萬妖鬼的陣,她的父親,以及那個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著她處理,關(guān)鍵時候,她卻因?yàn)椴恢脑蚧氐搅饲曛啊?
現(xiàn)在她心里有兩種推測,一種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沢聯(lián)手布置的某個術(shù)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塵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于事無補(bǔ)。一種是偶然之中,他們?nèi)苏`打誤撞同時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尋出破解之法,后者情況就復(fù)雜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勢看,后者的可能性無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測的一樣,那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jī)會。
她出身好,從小到大堪稱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說有什么叫人悔得耿耿于懷的,唯有救下松珩這一件事。
這許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頂峰,天下人無不唏噓感嘆,說若不是當(dāng)日審判臺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后鄴都給的各種助力,怎會有后來的仙主松珩。往日這些話在薛妤耳里,就像一陣穿堂風(fēng),過了就過了,可刀戈相向后再想,這些話,一個字都沒錯。
沒有薛妤,哪來之后威風(fēng)八面,發(fā)號施令的松珩。
他早該死在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清晨,死在審判臺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長長的睫毛不經(jīng)意往下壓了壓,濃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來了一回。
這個時間。
松珩應(yīng)該已經(jīng)修為盡失,手腳筋齊斷,被關(guān)在羲和最森嚴(yán)的地牢里跟祟物作伴了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