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寺坐落在霧到城城郊一處山頭上，前后古柏蒼天，滿叢翠綠。此時寒風(fēng)一吹，驟雨一落，便是枝葉搖顫，濤聲陣陣，遠(yuǎn)遠(yuǎn)望去，儼然成了一片連綿起伏的綠色汪洋。
紅墻綠瓦，古剎幽遠(yuǎn)，繞著長廊將廟前廟后走上一圈，再鬧的心也能靜下來。
金光寺其實(shí)少有這樣的靜謐時刻，它坐落山間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在當(dāng)?shù)鼐用駛冃闹杏袠O高極重的地位。每日來上香還愿的香客絡(luò)繹不絕，許多城中望族，商賈巨戶家的夫人千金都對此地格外垂青。
因此金光寺總是熱鬧而熙攘的。
祈風(fēng)節(jié)佛寶無故消失，主持受驚出關(guān)，霧到城城主為此震怒，第一時間下令封寺封城，才有了如今眼前這幅清清冷冷的畫面。
為了避免事無巨細(xì)的盤問，薛妤一到主廟，沒等執(zhí)著刀劍的守衛(wèi)開口，就先一步亮出了鄴都的身份牌。
溯侑垂著眼跟在她身后。
薛妤選擇來金光寺，一是想問清楚當(dāng)夜發(fā)生的事，二是來看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wù)是不是又有熟悉的人合作。
相比于任務(wù)本身，她更怕一個臨時攪局，腦子還跟不太上的隊(duì)友。
比如陸秦。
比如路承沢。
引路的小沙彌帶著他們輕車熟路穿過雨中的回廊，七彎八繞地過拐進(jìn)一條怪蛇形狀的石子路，邊走邊道：“女施主來得不巧，昨夜城主親至，我們主持當(dāng)時就出去了，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
“不過我們寺里有位貴客在，你們有要了解的情況，問他是一樣的。”
薛妤在外行走，常因情況需要不得不亮出鄴都令牌，可鄴都公主的身份卻沒人知道，一是怕泄露行蹤，節(jié)外生枝，二來她本身也不是喜歡張揚(yáng)，注重排場的性格。
因此小沙彌雖看重她，但并不懼怕，偶爾她問什么，能回答的他都答了，回答不出的，就撓撓頭嘿嘿笑一聲，客氣地讓他去問那位貴客。
半刻鐘后，薛妤等人行至正殿，小沙彌飛也似的從側(cè)面的小門溜進(jìn)去，人還未到，聲音已經(jīng)飄進(jìn)了寺中：“姑娘，有客人到了?！惫P趣庫
“慧悟，佛祖面前，不得喧嘩?！被卮鹦∩硰浀?，是這樣一道輕而緩的女聲。
薛妤腳步頓了一下。
她跟著從側(cè)門進(jìn)殿，眼前是數(shù)十尊或坐或站，或笑或肅的菩薩佛像，身后是跟著她動作灌進(jìn)來的陣陣長風(fēng)。像是注意到身后的動靜，佛像前正躬身焚香的女子倏而回首，視線觸及到薛妤那張臉時，也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眼前人穿著件簡單的月色長裙，額前用朱筆輕輕點(diǎn)了一下，兩條秀氣的眉細(xì)細(xì)橫著，眼中似乎常常蘊(yùn)著笑意，整個人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氣質(zhì)。
北荒佛女，善殊。
薛妤的猜想被證實(shí)。
也果然符合天機(jī)書一向的行事作風(fēng)。
“薛妤？”善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身后的佛像，最初的詫異之后，她像是驟然明白了什么，淺淺將鬢邊的長發(fā)別到耳后，緩聲道：“阿妤姑娘，請入偏殿細(xì)談吧?！?
片刻后，兩人在平素僧人們休憩的小側(cè)間相對而坐，側(cè)間無人，也沒什么陳設(shè)擺件，看起來空曠而幽靜。
薛妤掃了眼后殿情形，問：“這邊是怎么回事，你捋清楚沒有？”
善殊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又十分客氣地說了“寺里兵荒馬亂，粗茶淡水，招待不周，萬請阿妤姑娘見諒?！敝?，才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我比姑娘早來兩日?！鄙剖庖蛔忠痪湟У煤芮逦?，聽著像外面石隙里汩汩流動的春雨落水，“從羲和出來后，我與佛子不欲在山海城逗留，可就在即將回程之時，聽門下仆童說起了金光寺佛寶失竊一時?！?
“天下佛寺興于北荒，這事說起來和我們有些關(guān)系，正巧我與這寺曾有舊淵源，便來走了一遭?！鄙剖饩}默半晌，方苦笑著搖了下頭：“誰知又被天機(jī)書擺了一道?！?
她才到這，幾乎還沒歇腳，天機(jī)書便嗡嗡震顫起來，催她完成今年最后一項(xiàng)任務(wù)。哪知她手才點(diǎn)下去，四顆耀眼的星星像是早等著這茬似的迫不及待跳出來，末了，又在她眼皮底下硬生生擠出半顆來。
四星半。
他們幾人中，除了薛妤和陸秦，誰都未曾抽到過這種難度的任務(wù)。
她腦海中尚有印象，上一次接完四星半回來，薛妤臉色整整冷了小半個月，陸秦則全然不同，回來時眼瞳里全是錯雜的血絲，整個人有氣無力，蔫頭巴腦，見了薛妤像見了貓的耗子。
路承沢還曾因?yàn)檫@個開過玩笑，說還好他們跟音靈走得近，關(guān)鍵時刻也能沾沾好運(yùn)氣。
善殊從來沒什么好運(yùn)氣，上次薛妤和陸秦抽到四星半，她也沒好到哪去，任務(wù)難度僅僅比他們少了半顆。
好在她是個溫溫吞吞，不驕不躁的性子，接了四星半也不覺怎么憂愁，這兩天不是幫著主持鎮(zhèn)壓那些因?yàn)闆]了佛寶而蠢蠢欲動的惡鬼冤魂，就是在城中各大酒樓茶肆打聽消息。
“世間佛寺，每一座都鎮(zhèn)著或多，或少的惡鬼游魂，他們生前不是惡人，大多因飛來橫禍而死，死后執(zhí)念不消，常駐人間。渡化他們是佛寺，亦是北荒的責(zé)任。”
“其中，金光寺中鎮(zhèn)壓的數(shù)量尤為龐大。”善殊徐徐道來：“霧到城數(shù)年前曾爆發(fā)過一場瘟疫，又恰逢城主換位，死了許多人?！?
“我北荒有位師伯見不得這樣的慘狀，于是將手中一圣物轉(zhuǎn)借佛寺，被奉為佛寶，有它在一日，金光寺便一日被佛光普照。幾年下來，寺中惡念果然少了許多。”
“既然是佛寶，必定被珍而重之放置著，怎會無故失竊？”薛妤纖長的指節(jié)落在描著青梅的茶碗上，一下兩下地輕敲著，她眼睫根根垂下來，覆成小片陰影，儼然是一副沉思模樣。
“阿妤姑娘說得不錯。”善殊溫溫柔柔回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佛寶都由寺中兩位大師守著，又被放在地下，并不在人前顯露?！?
“別說尋常人家，就是這寺里許多僧人，也是在佛寶失竊之后才知寺里有這么件寶物的?！眘m.Ъiqiku.Πet
薛妤想了想，把紫微洞府那位大師兄的猜測說了。
說完，她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景，被樹上苗芽鮮嫩的顏色刺得微微瞇了下眼：“若是我記得不錯，這類佛寶跟塵世燈又不相同。它們十分靈性，對鬼怪之類的邪物有近乎壓制性的震懾效果?！?
“這樣一來，是妖物鬼怪作案的可能性削減了一半?！?
“佛女可考慮從別處著手，先審審寺中的僧人，再盤問盤問那日來上香的香客?！毖︽パ鄄ㄎ樱骸捌盹L(fēng)節(jié)對兩城居民來說，宛若第二個春節(jié)，這樣的熱鬧的日子，來寺里上香的人應(yīng)該不多吧。”
“多謝阿妤姑娘告知詳情。”善殊朝薛妤笑了笑，眉眼皆彎，天生一副能澆滅人火氣的好脾氣。
她朝外招手，喚了那位小沙彌進(jìn)來，道：“去查一查，祈風(fēng)節(jié)當(dāng)日來上香，且逗留頗久的香客都有誰?！?
“還有，去問你們師兄要個名冊，寺里知道佛寶存在的都在上面留個名?！?
薛妤聽她有條不紊地將命令傳達(dá)下去，于是起身，斂了視線，道：“金光寺有佛女坐鎮(zhèn)，我便不操心了，這就告辭?！?
“阿妤姑娘留步?！鄙剖庖哺酒鹕韥恚滥课⑽哌^抱劍立于一側(cè)的溯侑，輕細(xì)語問：“能否與姑娘單獨(dú)說說話?！?
薛妤看向溯侑。
在沒有觸碰到少年滿身豎起的荊棘反骨時，他總是乖順而聽話的，此刻接到薛妤的視線，他拎著劍從窗外一躍而下，背影被拉成旖旎而驚鴻的一筆。整個人輕飄飄落地時，連發(fā)絲都帶著一股凌亂的無辜美感。
善殊看得微怔。
上一世，薛妤和善殊是少有的能坦誠心扉的好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屬于一類人。
“佛女有什么事，與我直就是?！?
“是私事?！鄙剖饷蛑叫α艘幌?，頗不好意思地開口：“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那日在羲和，我向陸秦討了個人回去?！?
“他叫沈驚時，是修道的人族，年齡才滿十七?！彼︽ブ匦伦厝?，削蔥似的長指捧著熱茶抿了一口，像是頗為難以啟齒地道：“這個年齡，不說我們，就是在凡人間，也屬于極小的。”
“他做錯了事，我想渡化他，就算不為了我現(xiàn)階段的修行圓滿，單說他自己，未來也得有漫漫幾十年要過?！?
善殊說到這，是真覺得頭疼。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少年，吊兒郎當(dāng)，懶散無謂，風(fēng)里過，火里走的性情，身上每一處都跟“圣地”這兩個字格格不入。
他不怕死。
相反——
“他這個人，不知是骨子里的性情使然，還是一心求死，你不讓他做什么，他非要做什么?！?
“他又不折騰別人，只折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