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土之上,永夜神國所在的方庭。
漆黑的步輦停于方庭中心,周身縈繞著遠(yuǎn)比平常還要徹骨的寒寂,讓守護(hù)在側(cè)的永夜之女盡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發(fā)出丁點的聲響。
神無憶被神無幽鸞與神無冥雀左右守護(hù)而至,在步輦前緩緩拜下,聲如碎玉擊冰,清冽而恭敬:“無憶向母神請安……”
砰!
一股冰寒的陰風(fēng)陡然掀開步輦,狠狠的轟在神無憶的心口。
神無憶不躲不御,默然承受,任由身體被遠(yuǎn)遠(yuǎn)斥開,一道纖細(xì)的血線從她的唇角緩緩滑落。
“無憶,你好大的膽子!”步輦中傳出無明神尊陰戾的聲音,字字如冰錐刺骨:“來此之前,本尊命你向淵皇討要九心神蓮,你竟敢抗命,去那什么神眠禁域!”
神無幽鸞急聲道:“神尊息怒,無憶此舉都是為了神尊你……”
“閉嘴!”
又是一道陰風(fēng)甩出,狠狠落于神無幽鸞之身,將她打得踉蹌飛退,重重撞在庭柱上:“誰允許你擅自開口!”
神無幽鸞艱難起身,垂首跪拜,再不敢。
神無憶長睫掩著月眸,聲音輕渺平靜:“‘秘典’所載,‘淵心藤’只會存在于高位面的淵鬼之身,而霧海從未能尋得半點蹤跡,甚至未曾出現(xiàn)于任何記載。而傳聞中的神眠禁域,游蕩著無數(shù)的淵鬼,有些更是遠(yuǎn)古隕神所化,是無憶所能想到的最大希望。”
“對無憶而,己身的提升,遠(yuǎn)遠(yuǎn)不及母神的安危,所以才……”
話音一頓,她螓首垂下,愧然道:“但無論何種緣由,無憶抗命為真,罪無可赦,愿受母神任意責(zé)罰?!?
換做任何其他長者,都必會因晚輩的這份沉重心意所觸動感動。但……無明神尊最不相信,最“厭惡”的,便是真心!
她的音調(diào),陰冷的仿佛能凍結(jié)神魂:“本尊這些年教你的東西中,何曾有過‘自以為是’!”
“這是你第一次公然抗命,待歸去永夜,你自會知道后果!現(xiàn)在,滾!馬上滾??!”
“是?!鄙駸o憶輕輕應(yīng)聲,便要離開。
“等等!”
嘶聲忽起,隨之周圍的氣息陡變,陰森的氣流在混亂激蕩間,快速結(jié)成一個真神層面的隔絕屏障。
隔絕領(lǐng)域中,神無厭夜的聲音仿佛直接在耳邊、魂底響起,整個空間也化作一片詭異而可怕的音域:
“本尊要你廢掉云澈的命令更變!現(xiàn)在,本尊命你殺了云澈!”
大片陡然急促的呼吸聲在隔絕的音域中顯得無比清晰。神無幽鸞和神無冥雀……以及近乎所有的永夜之女低垂的眼中都流露出深深的驚色與不解。
雖然神無厭夜的行從來都不似一個神尊,更不似正常之人,但她這個命令,也著實過于莫名和失智。
“是?!鄙駸o憶乖順的垂眸應(yīng)聲,沒有絲毫猶豫。
“不得留痕!”無明神尊的聲音開始染上了些許讓人生懼的癲狂:“而若云澈膽敢踏入神眠禁域,那便是絕好的時機(jī),是天要亡他!是上天都容不得這極盡虛偽的臟物!”
神眠禁域相當(dāng)于一處獨立存在的特殊霧海,與外界近乎完全隔絕,哪怕真神的靈覺也無法在其中過度延伸,無疑是殺人毀尸的完美之地。
“是?!鄙駸o憶再度應(yīng)聲。
“滾!”
神無憶起身,攙扶起神無幽鸞,兩人緩步遠(yuǎn)去。
隔絕結(jié)界還未消散,神無冥雀猶疑許久,終于還是忐忑諫道:“神尊,織夢神國的云澈經(jīng)過今日,名望必定響徹深淵,連淵皇和大神官都必定對他另眼看待。無夢神尊為他更是不惜舍棄尊嚴(yán),若當(dāng)真殺他,一旦暴露,后果……著實難料?!?
“著實難料”四個字,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說辭。
“而且,我們與云澈從無恩怨,與織夢神國也素?zé)o交集……以冥雀淺見,我們著實沒必要在此子身上浪費心力?!?
神無冥雀字字斟酌,句句小心,辭可謂委婉到極致。而若非神無厭夜此舉著實太過匪夷所思,她又豈會有半勸諫。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
神無厭夜竟是忽然情緒失控,那陡戾的嘶吼讓神無冥雀猛地屏住呼吸,完全不知自己哪句話刺激到了她。
“什么世上最美好的女子!這些男人哄騙女人的語都是一模一樣,每一個字都惡臭到讓人作嘔!”
“什么甘愿獨自承受雙倍荒噬之刑……呵呵,哈哈哈哈……虛偽!虛偽!男人的本質(zhì)就是虛偽!骯臟!無恥!卑劣!下賤!他不過是比神無雪更會偽裝!比神無雪更該死!更該死??!”
驟聞“神無雪”四個字,神無冥雀瞳孔微縮……這一剎那,她忽然明白了神無厭夜為何竟會對毫無恩怨的云澈生出如此的殺念。
“神無雪……神無雪……神無雪??!”
無明神尊自己似乎也被“神無雪”這個名字刺動心魂,她的氣息開始繚亂,聲音也逐漸凄厲如失心的惡鬼。
“這世間所有的男人,都是神無雪!都是負(fù)心的牲畜……都該死??!”
神無冥雀深深垂首,再不敢多半句,只能暗嘆一聲云澈當(dāng)真是倒霉之極,竟無意觸碰到了這個瘋子最不能觸碰的傷疤。
————
“無憶,還好嗎?”
神無幽鸞攙扶著神無憶緩緩坐下,關(guān)切的檢查著她的傷勢。
“我沒事?!鄙駸o憶輕輕搖頭,她臉色微線蒼白,卻依舊清冷絕艷的那般驚心動魄:“母神下手并不重,在踏入神眠禁域前便可恢復(fù)?!?
神無幽鸞輕輕嘆息,道:“你明知抗命的后果,為何還要……”
神無憶聲音柔緩,縱被兇斥,責(zé)罰,也毫無悔意:“只需再找到淵心藤,母神的神軀便有恢復(fù)的希望,到時,她便可看清無憶的樣子,看清如今她御下的永夜神國,壽命也將延長數(shù)倍,讓我可以更久的陪伴于她?!?
“所以,哪怕只是一線渺茫的希望,也要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己身的些許成長?!?
她語之時,左側(cè)的長睫隨著情緒的溢動顫蕩了一個極微的弧線。
這絲極微的顫蕩,卻是清晰落入與她相近的神無幽鸞眼中。
“傻孩子?!鄙駸o幽鸞輕輕抱住她,語間滿是心痛:“我知你委屈……這里是凈土,神尊的靈覺無法隨意延伸,你有何委屈,盡情宣泄出來就是,不要積在心中,傷了自己?!?
“不委屈?!鄙駸o憶輕貼神無幽鸞的胸前,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其實,我一直知道,母神的嚴(yán)苛都是為我好,否則我也不會在短短二十年間便有了如今的成就。只是,她曾為真心所創(chuàng)傷,所以無法允許自己再去相信真心的存在?!?
她微微閉眸,輕輕嘆道:“有時,我甚至希望母神也能為我種下‘極夜求死印’,如此,我或許就能得到母神更多的信任。”
“怎能如此想?!鄙駸o幽鸞心疼的輕語:“你的天賦,是永夜神國最寶貴的財富,豈可被極夜求死印所創(chuàng)傷?!?
“所以……”神無憶抬眸,眸光溢動著太過濃郁的希冀:“母神終歸還是愛憐我的,對嗎?”
“我不知道?!鄙駸o幽鸞回答道:“沒有人可以揣度神尊的念想,或許是,或許不是。但,你對神尊的心意有多么的純粹和赤誠,所有人都看在眼中,也都感懷心中,我相信終有一日,神尊會重新相信真心?!?
短暫的沉默,神無憶卻是緩緩搖頭:“不,母神失卻對萬靈萬物的信任,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hù)。我不需要母神為了我而嘗試去改變自己,我只希望她可以真正開懷,真正康健無恙?!?
“此番進(jìn)入神眠禁域,我定會竭盡全力尋得淵心藤。如若不能……我就想辦法多創(chuàng)造幾次機(jī)會,再入神眠禁域,總會有成功尋到的那天?!?
“好?!鄙駸o幽鸞微笑道:“世有記載,冰雪琉璃心不但有著最純粹無暇的靈魂,更會得到天道庇佑。相信你的這般心意,也定可感動天道,助你如愿。”
一抹無形的魂息在這時悄然彌散。
漆黑的步輦中,響起聲聲低沉的嘶叫:
“這骯臟的世界怎會有真心……怎會有……真……心……”
聲音的最后,竟似帶上了一絲輕咽。
————
“云澈,你要記住……你的意志,你的作為,關(guān)系的是你的一切,還有此世一切的生死存亡!”
“所以,在深淵之世,無論朋友之情,師徒之情,男女之情,甚至恩人之情……它們只可以成為你利用的工具,但斷不能摻雜哪怕一絲的真情!”
“你了解自己的性格,若生真情,你必受其牽絆!但牽絆的后果……很可能是你,還有此世的萬劫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