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辟雍館舍之內，則落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算是大晉朝重點機構吧，居然破敗成這副鬼樣了，一如大晉朝那千瘡百孔的江山。糧食、軍資被堆放在幾個相對完好的屋舍內，糜晃親自檢查一番后，來到了廊下，看著黑沉沉的天空，心緒不佳。“前天，駐防于河內郡的幾支牙門軍倒戈降鄴。”糜晃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有多少人？”邵勛問道?！安幌氯f人。”“精兵還是羸兵？”“算是能打的?！边@下兩人都沉默了。其實，這也是邵勛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趙王司馬倫時期，禁衛(wèi)軍就自相攻伐。上一次他們整體作壁上觀了，但你能保證這次還是嗎？長沙王上臺之后，首要任務就是整頓禁衛(wèi)軍。他的動作很大，一度親自兼任北軍中候，想要完整地控制宿衛(wèi)七軍和牙門軍，著實嚇壞了不少人。但洛陽中軍系統存在那么多年，已經自成一體，豈是那么容易改變的？于是乎，與成都、河間二王眉來眼去之輩不少，戰(zhàn)力相對不錯的禁衛(wèi)軍在事實上分裂了。這次投降的萬余人多半不是唯一一支，局勢可以說相當嚴峻?！斑@可真是讓人泄氣。”邵勛苦笑道：“這么一來，大都督（司馬乂）怕是只能收縮戰(zhàn)線，退回洛陽固守了?！薄奥闊┝??！泵踊吸c了點頭，表示贊同。如果司馬乂不再信任派駐于外的各支部隊，那么就只能下令收縮，撤回洛陽附近，將各軍置于眼皮子底下，嚴加看管。但收縮戰(zhàn)線不是沒有后果的。首先會傷損士氣。未戰(zhàn)先卻，你讓別人如何看待？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這一點其實是非常致命的。尤其是很多士人不懂軍事，他們只會單純從軍隊數量上來判斷強弱，絲毫不會考慮士兵素質、裝備水平、精銳程度這種東西。三千人是比三萬人少，但有時候三千精兵就能暴打三萬烏合之眾，俘斬一兩萬都不奇怪。因此，單純從兵員數量來判斷各方實力是非常愚蠢的。但戰(zhàn)線不會騙人……你這一退，有問題啊，是不是怕了？是不是真的打不過？第二個負面影響就是會導致外圍大量據點的失陷。這些據點并不是無足輕重的，有些非常關鍵，比如運輸節(jié)點、水源、物資倉庫甚至是牧場。失去了這些地方，光靠洛陽一座孤零零的城市，卻不知能堅持多久了。以上兩條都是很現實的困難。糜晃雖然不怎么通曉軍務，還是能想明白的。邵勛對行軍打仗諳熟無比，看得就更清楚了。有點難搞啊?！跋肽敲炊嘧魃酰∵^一天算一天了?！泵踊瓮蝗恢刂氐囟辶硕迥_，準備離去，臨走之前，他扭頭道：“開陽門大街之百姓，我已奏請司空，征發(fā)了千余人，修墻筑壘不成問題。若材料不足，自拆民房可也?！薄爸Z。”邵勛應道。他愈發(fā)覺得糜晃這人不錯。說話客氣，不像一般士人對他居高臨下。人實在，不跟你玩什么心眼子，該是什么就是什么。軍事能力確實弱，也不經常待在軍營，但你有什么問題，他知道后都盡力解決。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在幢主位上一天，就盡力負責。這樣的人很好了?！靶蘅樛晖鈮Α^舍，人放不放，你和楊寶商量著辦吧?！泵踊翁_走了兩步，又補充說道。所謂千余百姓，那是真·百姓，說人話就是無權無勢的普通人。至于世家豪門子弟、家人，這會留在洛陽的不多，都烏泱泱跑郊外避難去了。有的走得還很遠，帶著部曲僮仆，跑到了南邊新城、陸渾一帶的山里。實在沒法走的，想辦法住進內城，或者幾家、十幾家合在一起，守望互助。戰(zhàn)爭么，就是這個樣子。當亂軍殺來時，誰也不比誰高貴，甚至豪門大戶更易成為劫掠的目標。月余時間一晃而過。進入八月之后，風聲越來越緊。幾乎每天都有部隊調動出城，也有灰頭土臉的部隊撤下來。很久沒看到裴妃了。這些時日，只有一個王府典計過來，傳達了些許消息：其實也沒什么特殊的，無非是稍安勿躁，沉著冷靜罷了。邵勛趁機索要了大量箭矢、傷藥、器械、糧食、布匹等物資，甚至就連筆墨紙硯都要了一大堆。他繼續(xù)按部就班地教導孩童少年，讓他們不要管外界的事情，專心致志地學習。當然，訓練也是必不可少的。今天眾人就在練習射箭。之前邵勛一直在思考，該怎么訓練士兵。這個時代的士兵，長槍兵就是長槍兵，除了拿槍戳人外，其他的技能都不太會。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就連弓手、弩手都有專門的部隊——此謂“純隊”。但軍事水平是隨時代不斷發(fā)展的，到了唐代，要求就很高了，士兵必須全員會射箭。長槍、步弓、橫刀是每個人的標配武器，也就是說最差你也要精通三項技能，即刀、槍、弓。事實上遠遠不止，一個標準營伍，還有長柄斧、鉤鐮槍（打騎兵用）、木棓、弩、重劍、陌刀之類的兵器，配發(fā)給一部分士兵。晉軍弩手射完之后，那也就射完了，沒你啥事了。唐軍弩手射完之后，要拿著陌刀上前近戰(zhàn)廝殺。這被稱作“花隊”。如果給士兵打分，純隊士兵的得分會比較低，花隊士兵的得分則會很高，因為他們會的技能多，更適應復雜多變的戰(zhàn)場，撿到武器就能用，軍官能使用的戰(zhàn)術更多。但問題來了，花隊訓練成本太高，而且他們只能是當兵吃糧的募兵。傳統的耕戰(zhàn)世兵，他們要忙農活，無法脫產，做不到這種程度。這是現實的難題，涉及到軍制改革。在如今這場即將展開的洛陽保衛(wèi)戰(zhàn)中，很明顯，花隊士兵的優(yōu)勢被無限放大。環(huán)境越復雜，越考驗士兵的全面性和單兵作戰(zhàn)能力。邵勛想了想，就他手底下這些人的水平，讓他們全面學會刀、劍、槍、斧、槊、弓來不及了，那么只能現實點，挑最重要的先學一下：射箭。“就這么三十來個人會射箭?！迸R時開辟的斗場之上，邵勛看著正在反復練習箭術的士卒，吩咐道：“將他們單獨編為一隊吧，由李重擔任隊主?！薄爸Z。”跟在旁邊的李重立刻應道。“另挑四名高大有勇力者，至我身前聽令，就由——”說到這里，邵勛看向陳有根道：“你來管著，由你當伍長。廝殺之時，若有膽怯畏戰(zhàn)者，立斬之?！薄爸Z。”陳有根興奮地說道?！熬陀眯轮频闹貏Π??！鄙蹌籽a充道。他喜歡用重劍——或者叫長劍——這種雙手武器。此物在唐代由陌刀演變而來，晚唐之時十分流行，諸鎮(zhèn)都有雙手重劍部隊，如黑云長劍都、左右長劍軍等，一般是精銳部隊。重劍用得好的，名氣很大，如淮南張神劍、魏博邵神劍等，人們甚至忘了他們本來名字。重劍舍棄了防御，大開大合，以傷換傷，以命搏命，面對著敵人的長矛陣，揮舞著重劍就斬殺過去。這是一款非常適合亡命徒的兵器。在潘園的時候，邵勛親自指導，讓鐵匠打制了一把雙手重劍。陳有根看到后，十分喜愛，于是又打制了兩把，專門由他攜帶，以做備用——戰(zhàn)斗之中，武器卷刃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好能隨時更換。抵達洛陽后，由糜晃出面，再找鐵匠制了十把。邵勛打算讓陳有根帶著四名高大魁梧、體力過人之輩，作為他的督戰(zhàn)親兵，人賜鐵鎧一副、弩機一具、重劍一把，終日跟著他——督伯么，本來就是“督戰(zhàn)伯長”的意思。“其余三隊，每日抽出時間習練步弓?！鄙蹌桌^續(xù)吩咐道：“我親自來教。記住，你們是募兵了。世兵一天到晚要忙農活，不會幾門技藝情有可原，但募兵可不能如此松懈，要對得起自己那份糧餉。”“諾?！秉S彪、周英、鐘獾兒三人同時應道?！熬毐蛘?，說到底練兵才是關鍵?！鄙蹌渍f道：“總有人拉著一幫從田里征發(fā)的丁壯，然后寄希望于奇謀妙策來獲勝，這純粹是賭博。諸位，哪怕明天就要上陣廝殺，今天也得給我好好操練。稍事休息，兩炷香后，咱們繼續(xù)練箭?！北娙诵菹⒅畷r，邵勛來到了一二三隊的孩童少年身旁。他們昨天練過了，今天主要學習文化知識。看到督伯前來，少年們紛紛行禮?！盁o需多禮，好生溫習功課?！鄙蹌诇卣f道。對這些孩童，他的態(tài)度相對而是比較好的，雖然訓練時也會抽鞭子。流民軍缺少的就是這些人啊。沒有儲備干部，你就治理不了地方。治理不了地方，你就沒法長期立足。穿越者只有一個人，哪怕他有什么好點子、好想法，也需要人去執(zhí)行。一個合自己心意的儲備干部團隊，才是穿越者意志能夠有效推行的主要原因。營中新來了幾個教諭。大戰(zhàn)在即，物價飛漲，很多人衣食無著，尤其是那些無權無勢的普通讀書人——主要是商人或地方土豪子弟。他們由于種種原因，暫時無法回鄉(xiāng)，為了混口飯吃，便接受聘請，來到辟雍教授少年們讀書識字。這讓邵勛的日常時間變得更加充裕。他現在大多數時候只教算術、武藝，偶爾教一教《千字文》，不過少年們的日常管理他會深度參與，吳前就是他的代理人。沒有什么不好意思對人說的，這些少年就是他最大的本錢。以后如果有機會，他會在部隊駐地附近開辦隨營學校，親自擔任校長，一批批“出產”軍官種子、儲備干部。世家大族確實壟斷了教育，也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你去打破。沒有世家大族之外的人才群體，你除了依賴他們，還能怎么辦？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