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越很快就知道了邵勛、司馬穎沖突的始末。他并未關(guān)注細(xì)枝末節(jié)，而是著重詢問了司馬穎當(dāng)時的表情，得知他黑著一張臉離去之后，哈哈大笑?！皦言眨　彼蜃谄褕F(tuán)上，猛地一拍案幾，贊道。果是天贊之人，真神將也！幕府中居然還有人勸自己放棄邵勛，就像放棄司馬乂一樣，找個機(jī)會，故意讓他“不小心”被石超的人抓住，結(jié)好孟玖，以爭取時間……真是荒唐！如此猛將，還是東海國人，我要多蠢才會放棄！王妃說得沒錯，這是天贊！天贊！“賞！”司馬越想越激動，嗓音沙啞地說道?！按笸?，不知該賞何物？”糜晃輕聲問道。是啊，賞什么呢？司馬越也愣住了。升官暫時是不可能了，他還在整編禁軍，條理還沒捋清楚，沒有空位?！靶⒘e完了沒有？”司馬越扭頭看向軍諮祭酒戴淵，問道。“還要等到五月才能走完，六七月間可正式出任中尉司馬，發(fā)給官印?！贝鳒Y回道。他其實已經(jīng)很努力奔走了。今年東海舉孝廉是特事特辦，速度可以用飛快來形容。饒是如此，還是被司空催促，戴淵心中慍怒，這個邵勛怎么這么不省事！不過他很快又想起捉生口的豪邁之事，心中一個激靈：若是我被這般生擒，真是羞煞人也，擲于地上之時，怕是渾身都散架了?！熬┲锌捎袩o主宅第？”司馬越問道?！坝惺怯??！贝鳒Y答道：“庶人司馬乂幕府參軍皇甫商死后，家人或死或散，宅第為其親族所占。張方入城之時，又大索皇甫商親族，皆殺之，如今卻無人居住。在城外，皇甫商還有一座園林，同樣無人居住?！被矢ι叹褪歉婷苁录鹘?，令司馬颙愛將李含為司馬乂捕殺，卞粹、馮蓀二人同死，諸葛玫、牽秀亡命出奔鄴城。后來，皇甫商持詔西行，向其兄長、秦州刺史皇甫重求援，至新平時遇其從甥，被騙殺。司馬颙素恨皇甫商，一定要張方將其家人、親族盡數(shù)殺戮。關(guān)中兵現(xiàn)在還在圍攻天水，皇甫重親登城池督戰(zhàn)，殺傷甚眾，以至于司馬颙都想放棄了。此時聽了戴淵的話，司馬越思考片刻?；矢χ仉m然是秦州刺史，心向朝廷，然孤懸關(guān)西，恐難支持。想到此處，他很快做出了決定：“就將皇甫商宅第、園林賜予邵司馬。金帛錢糧之物，亦發(fā)給一批，具體數(shù)目你們看著辦?！薄爸Z?！贝鳒Y自無不可?；矢ι碳胰硕妓赖貌畈欢嗔耍瑘@早晚荒廢，不如賞出去，拉攏人心。賞完宅園，司馬越又臉一板，看向何倫，斥道：“看看邵勛如何勇猛，你們卻這么稀松。若上了戰(zhàn)場，孤還敢用你嗎？”何倫額頭滲汗，連連告罪。方才他帶著兩千上軍與冀州兵來了一場操演，結(jié)果連一時三刻都沒堅持住，稀里嘩啦就潰了，大大現(xiàn)了個眼。司馬越冷哼一聲，沒再說什么，何倫是老人了，還是留點(diǎn)面子為佳。況且，邵勛雖然勇猛，必要的制衡不能少，何倫、王秉再差，多少能平衡一下邵勛，不讓他竄得太快——維持內(nèi)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平衡，是上位者必須掌握的技能，邵勛這種鶴立雞群的人，有時候真的會讓上級又愛又恨。說完這些，司馬越站起了身，看著曠野之中黑壓壓的軍陣，久久不語。他知道，遲早與司馬穎有一戰(zhàn)。在他的規(guī)劃中，最好帶著王國軍一起上陣，但這會么，卻有些猶豫了。這兵，真的打不了啊?；蛟S，只能讓他們留守洛陽，對付張方了——若北伐鄴城，長安司馬颙定然會派兵東進(jìn)。聲援司馬穎，領(lǐng)兵大將多半還是張方。主力北上與鄴兵決戰(zhàn)，偏師阻擊關(guān)中兵，這就是他的計劃?？磥?，也只能讓王國軍留守后方了，但——他們真對付得了張方嗎？或許，到頭來還得寄希望于邵勛。唉！司馬越嘆了口氣，人才太少了。整頓禁軍的速度，必須加快。想到這里，他又看向原野中的禁軍士卒們。他們現(xiàn)在能聽話，只有一個最樸素的原因：不讓河北人過分欺負(fù)，被迫抱團(tuán)取暖。如果能夠如臂使指——現(xiàn)在就敢在這曠野中沖了司馬穎！什么會獵，會你鳥的獵！真當(dāng)我對你低三下四了么？司馬穎很快就走了，一起走的還有皇太弟的車輿、服飾及全套儀仗。從此以后，司馬穎就可以以皇太弟的威儀出現(xiàn)在河北大地上。甚至于，他很可能直接用皇帝的排場出行，他做得出來。邵勛難得出城一趟，回家！他現(xiàn)在有兩處住宅，城內(nèi)的宅第面積不大，堆放了許多雜物、器械之后，更沒什么地方了。而且，還被張方派人火燒過，粗粗收拾了一番，沒幾間能住人的，不大修是不行了。所以，他現(xiàn)在去的是城外的園林?！熬驮诮鸸葓@旁邊不遠(yuǎn)，皇甫商占地新建，不過兩年罷了?！迸崾T著一匹馬，向還沒去過城外別院的邵勛娓娓道來?！皟赡昵?，皇甫商還是齊王冏的心腹。齊王冏敗后，又附庶人司馬乂，但熬到今年，也敗落了?！币煌鷣淼拿踊螄@息兩聲。平心而論，皇甫商做得已經(jīng)不錯了。能在齊王司馬冏敗后保全家族、宅第、財產(chǎn)，成功為司馬乂招攬并重用，已是人力所能達(dá)到的極致。奈何沒逃過洛陽新一輪的政治洗牌，出局了，而出局的代價就是家族覆亡，男女老幼甚至包括親族，盡為張方所殺。他的兄弟、秦州刺史皇甫重還在堅持，被關(guān)中大軍圍攻，最后的下場多半也好不到哪去。“金谷園現(xiàn)在歸了誰？”邵勛問道。石崇也不過就死了四年，曾經(jīng)輝煌無比的金谷園尚未完全衰敗，應(yīng)該會有權(quán)貴看上?！跋仁諝w朝廷，后來賜給了石演。此人是石崇從孫，被封為樂陵公?！泵踊握f道：“但石演對金谷園沒有絲毫興趣，直接發(fā)賣了貴重器物，解散了仆婢，然后離開洛陽，回樂陵國居住了?！薄斑@是個聰明人啊?！鄙蹌左@嘆道。“這世上聰明人不少，但看透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則是另一回事。石演絲毫不留戀洛陽繁華，對輝煌壯麗的金谷園更無興趣，只想著回封國榮養(yǎng)，確實是想通透了?！泵踊握f道：“現(xiàn)在金谷園沒人打理，荒草萋萋，狐鼠出沒，有點(diǎn)可惜。就在上個月，石超還去了一次金谷園，他現(xiàn)在可喜歡住那了，有事沒事就往金谷園跑。”“石超住金谷園時，隨從多不多？”邵勛突然想到了什么，壓低聲音問道。糜晃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人挺多的，他還經(jīng)常在那一片演武練兵?！薄澳撬懔??！鄙蹌坠麛喾艞壛瞬磺袑嶋H的念頭。金谷園畢竟是山景園林，地勢險要，如果還在那練過兵，多半有粗淺的防御設(shè)施，一時半會難以攻下。但也不是不能利用這點(diǎn)謀取好處。司馬穎總共留了不到五萬兵馬，其中還有八九千人是降兵，分守十二座城門，平均一座門才能分到幾個人？老實說，不如把這五萬人聚集在一處，同樣有威懾力，還沒有被人各個擊破的危險。如果找個機(jī)會，等石超去金谷園的時候，悍然發(fā)動，司馬穎留在洛陽的這幾萬人就算是交代了。屆時石超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狼狽逃回鄴城，聽候發(fā)落?！吧劬瓷辖鸸葓@了？”糜晃笑問道?！凹幢憬鸸葓@落入我手，我只會做幾件事?！鄙蹌渍f道?！澳膸准俊泵踊魏闷娴貑柕??！暗谝唬涯切┢恋暮苫ㄌ燎謇硪幌?，養(yǎng)魚?！薄暗诙輬?、花園清理一下，養(yǎng)牲畜。”“第三，其余邊邊角角的地都利用起來，栽上瓜果菜蔬。”糜晃大笑。這可真是不解風(fēng)情之人才會給出的回答。若換王導(dǎo)那等“風(fēng)雅之人”過來，他能感受的是和煦的暖風(fēng)、飄揚(yáng)的柳絮、蕩漾的碧波、迷濛的煙雨、清幽的竹海、嬌艷的花朵乃至優(yōu)雅的琴聲、美麗的仕女，卻不像邵郎君這般煞風(fēng)景——魏晉以來的名士風(fēng)流，到底懂不懂？主打一個風(fēng)雅、率性、瀟灑，你給我談種地養(yǎng)魚，圈養(yǎng)牛羊？糜晃是真的樂了，小郎君還沒適應(yīng)上等人的身份，說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以后得好好規(guī)勸下，不然怕是很難融入士人圈子。邵勛亦笑，自嘲道：“我是山豬，吃不了細(xì)糠。”士人這個圈子，即便算上相對貧窮的支脈以及門第較低的寒門，占全國總?cè)丝诎俜种挥袥]有？可能還不到。他們的生活，或者說所謂的魏晉風(fēng)度，完全不同于另外99。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魏晉風(fēng)度、奴隸社會同時共存，眼淚鮮血多過風(fēng)花雪月，這才是真實的西晉?！岸粚④?，園林到了。”裴十六指著前方一片掩映在竹木之中的宅院，說道。邵勛放眼望去，卻見十余人正快步走來?！斑@些是什么人？”他問道?！皩④?，此為莊園賓客、常從、典計之流，總共十一人?！迸崾鸬??！盎矢伊粝碌呐f人？”邵勛有些奇怪，不是被張方殺光了么？裴十六沉默了一下，附耳說道：“王妃派來的，放心，和裴家沒關(guān)系。府中還有奴婢數(shù)十，皆為新募之人。王妃及，“君以中尉司馬居府，須得募齊賓客奴婢，方為上家?！薄鄙蹌淄瑫r沉默。裴妃怎么搞得跟女主人一樣。女人，你要理智點(diǎn)，讓你老公知道了……邵勛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卻見糜晃已經(jīng)策馬離開了十余步，正盯著一棵有點(diǎn)年頭的老樹，搖頭晃腦，贊嘆不已。再看看身后，陳有根帶著三十名教導(dǎo)隊騎士，齊齊勒住了馬韁，停在七八步外。這幫家伙！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