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有客自許昌來。范陽王妃盧氏在看到南陽王妃劉氏的時候，還是比較尷尬的。不過，在裴妃的開解下，兩人之間的芥蒂很快消除了。畢竟，劉氏經(jīng)歷了那么多，對有些事沒那么執(zhí)著了?！澳氵€在寫思婦詩么？”劉氏一邊縫制著小兒用的衣物，一邊問道。盧氏有些臉紅，怎么大家都知道她這個愛好？思婦詩是一個詩壇流派，曹植就很喜歡寫。范陽王虓常年在外征戰(zhàn)，盧氏閨中寂寞，就喜歡讀寫一些思婦詩，有時候還會寄給范陽王，只可惜甚少得到回應(yīng)。“小禾，你怎么也……”盧氏看向劉氏，輕聲問道。劉氏覺得自己應(yīng)該悲傷一點，至少眼圈一紅，但可恥地失敗了，于是輕輕搖了搖頭，不想多說。“你那兩個家臣都投郎君了，帶著兩百護兵，在廣成澤看管屯丁俘虜?！北R氏又說道：“流華院我也不要了，就給你吧。”劉氏沒有推辭。帶過來的錢幾乎用光了，不然的話，韋輔、梁臣至于為陳公干活么？她唯一的住所南陽王府，位于洛陽城東，并不安全，甚至可能已經(jīng)毀于戰(zhàn)火。而在洛陽城中，南陽王并沒有置宅，不然當初她也不會住到范陽王府去。熏娘愿意把廣成澤的流華院送給她，再好不過了。該院有田地，有莊客，至少衣食有著落了?！把铮敵跷覍δ阏f了些重話……”劉氏這下的眼圈是真的紅了。“無妨?！北R氏抱住了劉氏，亦有些哭音，道：“我們幾人，當年情同姐妹，一起游藝。亂世來后，就只剩下你我還有花奴三人了?！彼抉R越四兄弟之中，新蔡王騰的正妃于鄴城不知所終，高密王病死后，正妃返回青州，亦不知所終。如果劉氏沒來洛陽爭奪家產(chǎn)，南陽王妃的下場估計也好不到哪去。盧氏自范陽王死后，更是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被人吃絕戶。五個好姐妹，現(xiàn)在只有三人在此聚首。盧氏、劉氏想到此事，忍不住哀傷哭泣。亂世之中，即便貴為王妃，亦不得免。“現(xiàn)在苦盡甘來了?！笨尥曛螅R氏抹了抹眼淚，感嘆道。她的無心之語，卻讓劉氏臉有些紅。她感覺到自己的意志防線已經(jīng)岌岌可危，尤其是在好姐妹的瓦解下，快要徹底崩潰了。她覺得不該這么沉淪，于是軟弱地掙扎了一句：“陳公也不是好人，他把我們這一系的女人都弄了回來給他生孩子?！闭f完，似乎感覺不妥。對面的盧氏果然鬧了個大紅臉。她昨天來的，直接被郎君抱入房中，當悠長滿足的嘆息聲響起后，后面完全迷糊了。體型嬌小的她好像被郎君抱在懷里，在房間內(nèi)走來走去，最后怎么睡著的都不知道?！皠e亂說?！北R氏啐了一口。劉氏低下了頭。其實，她有些不太喜歡熏娘過來，心底總有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盎ㄅ拔疫^來，伱可知是為了何事？”盧氏問道?！八赡芟胍徊讲阶屇銈冎佬┦裁窗?，我也說不好。”劉氏嘆了口氣，失落感愈發(fā)嚴重了。如果花奴不顧他人看法，入邵府為妻妾，這邊可就她一個人了。想到這里，已經(jīng)不是失落，好像是恐懼了。偏偏她還沒名沒分地為陳公生了個女兒，卻什么都沒有。她覺得該找個機會，私下里去狠狠罵一下那個人?！靶『獭！北R氏抓住了她的手，道：“待花奴生完孩子后，我們再一起踏青游藝。不，不光明年，以后年年如此，如何？”“好……”劉氏軟弱地回了一句。說這話時，她感覺自己的臉莫名地燒了一下。完蛋了，所有人都在拉她下水，自己還不是很想掙扎的樣子?！拔??！北R氏一笑，又道：“聽聞郎君很欣賞梁臣、韋輔，打算委以重任呢?！薄鞍?？”劉氏清醒了過來，問道：“他倆能擔綱什么重任？”“小禾，你當了那么久南陽王妃，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么？”盧氏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劉氏似有所悟，又似乎有些不太明白?！澳详枃悄慵业?！”盧氏氣鼓鼓地說道：“梁臣乃關(guān)西大將，雖然是梁氏疏屬，但在衛(wèi)將軍梁芬面前也可腆著臉敘一敘家誼。韋輔是南陽王心腹家臣，出身京兆韋氏，乃關(guān)中豪族。你帶來的二百護兵，亦是關(guān)中驍銳。服侍你這個關(guān)中主母的婢女，甚至都是各大家族、氐羌酋長送來的，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劉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傲撼肌㈨f輔若要外放為官，一定會來向我辭行的?！眲⑹贤蝗幌肫鹆耸裁矗f道。盧氏突然語塞，只好實話實說：“昨晚我才向郎君提議的，沒那么快?！薄罢l教你的？是不是花奴？”這個時候，劉氏突然聰明了起來，問道?！笆恰北R氏說道：“郎君昨日收到軍報，王如被手下斬了頭顱，送往梁芬營中，襄陽已為其所克?；ㄅ犕旰?，給郎君支了個主意，讓韋輔、梁臣帶人前往南陽國，招撫關(guān)西流民，制衡一下梁芬。如果你愿意，南陽王太妃也可去封國?！眲⑹线@才明白了過來，暗嘆這些時日一直陷入在某種情緒中不可自拔，根本沒關(guān)心外間的局勢。丈夫被匈奴抓走了，傳聞已被劉漢所殺。她的長子、南陽王世子司馬保今年滿十六歲，在匈奴入侵關(guān)中前，擔任西中郎將，出鎮(zhèn)秦州上邽，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那里，聽聞已襲爵南陽王，并未投降匈奴?！靶『??！北R氏湊近了過來，低聲說道：“花奴說郎君最實在不過了，你若有用處，他馬上就會過來噓寒問暖，對你好的。”“呸?！眲⑹线艘豢?，道：“我……我恨他還來不及?！薄靶『??！北R氏又道：“亂世之中，女人總得有個依靠，不然會是什么下場？”劉氏默然不語。她想起了考城人心惶惶的時候，那個人躍馬高崗，一呼百應(yīng)的樣子，英武男兒的氣息幾乎充塞天地間。想到這里，她有些心煩意亂，道：“他就靠女人成事么？”盧氏聞，偷笑了一下，道：“郎君落魄的時候，從我這拿了好多錢?！眲⑹相坂鸵恍?。她知道，說什么靠女人成事，只是笑談罷了。陳公領(lǐng)軍征戰(zhàn)，屢破頑敵，功勞都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再會逗女人開心，如果不能在高平城下摧垮匈奴騎兵，一切都是白費?！靶『??！北R氏拉著她的手，道：“以后我們?nèi)齻€，可以手挽著手一起踏青，誰都不要走散，好不好？”劉氏沒有回答，只道：“陳公只當我是仆婢……”說完，感覺這語氣有些不對勁，頓時臊得慌。盧氏看她臉上的表情，暗暗松了口氣，嫂嫂交代下來的任務(wù)終于完成了?！八褪莻€勢利之人?！北R氏吐槽道：“安心等?！睘榱说却撼肌㈨f輔二人，邵勛推遲了行程。十二月初五，韋輔、梁臣二人快馬趕到鎮(zhèn)軍將軍府?！瓣P(guān)中局勢又有大變。”邵勛攤開了一幅地圖，道：“劉曜兵不過萬人，屢吃敗仗。賈疋等連戰(zhàn)連勝，聲勢浩大?？礃幼?，光復(fù)長安指日可待。”現(xiàn)在關(guān)中有兩路反漢勢力。其中之一是安定太守賈疋的部隊，號稱五萬，實際數(shù)字估計在兩萬以內(nèi)。另外就是以扶風太守梁綜、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為首的部隊，號稱十萬眾，實際估計三四萬人。劉曜、趙染二人加起來也就兩三萬兵，劣勢十分明顯。而且，賈疋、梁綜起兵后，關(guān)中晉、胡之人紛紛響應(yīng)，他們的騎兵固然比匈奴人少，但也少不了太多，因此沒那么好對付。劉聰如果不增兵關(guān)中，光靠劉曜頂不住?！瓣P(guān)中光復(fù)后，朝廷會讓南陽王都督雍秦梁益四州嗎？”梁臣一聽，精神大振，問道。邵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好事呢？誰打下來歸誰。司馬保蝸居秦州，他有膽量來長安嗎？賈疋這種人，會甘心把關(guān)中交到一個少年手中？他就沒有野心？梁臣很快就想明白了，嘆了口氣?！瓣P(guān)中之事，其實仍有可為之處?！表f輔說道：“武關(guān)在朝廷手中，若經(jīng)此西行、北上，可至京兆藍田?！鄙蹌踪澰S地點了點頭，道：“南陽王鎮(zhèn)秦地數(shù)年，多有舊部，你等能不能招攬？”梁臣、韋輔對視了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中的驚喜。若能得陳公幫助，他們也能在關(guān)中分一杯羹？“或可一試。”韋輔說道。“唔……”邵勛說道：“我這兩日便回許昌，你二人把部眾都帶過來，讓我瞧一瞧?！薄白衩??！倍她R聲應(yīng)道?！澳详査猛踉谏线?，可能聯(lián)絡(luò)一番？”邵勛又問道。司馬模沒死之前，為了給兒子搞位置，驅(qū)逐秦州刺史裴苞。裴苞無奈，奔安定，但刺史之位一直沒變，還在他身上。后來，司馬模舉薦自己兒子司馬保鎮(zhèn)守上邽，朝廷準許了。所以，司馬保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可不簡單，他與邵勛的身份差不多：“西中郎將東羌校尉鎮(zhèn)上邽”。因秦州無都督，司馬保的這個職務(wù)就是事實上的秦州都督。如果再搞定賈疋、裴苞等人，司馬保就能控制秦州全境。“賈疋與嗣王不睦，怕是難?！表f輔說道?！八猛醪攀鶜q，孤身鎮(zhèn)守上邽，你等覺得可能長久？”邵勛又問道。梁臣、韋輔難以回答。嗣王才去了上邽幾個月而已，確實不好說。而且，有些事別人不知道，他們還不清楚？嗣王身體巨肥無比，一天到晚不是睡覺就是看書，別說御下的本事了，他連這個想法都沒有，說白了，就是“暗弱無斷”。再者，可能是體肥的關(guān)系，嗣王好像有點痿疾，不能御婦人，這就是當初南陽王次子黎明明已經(jīng)過繼給范陽王了，卻一直被留在長安的原因。“司馬黎還在流華院？”邵勛問道?！笆??！薄澳愕认热グ輹绿??！鄙蹌渍f道：“開過年來，或奉太妃之國，招撫關(guān)西流民，好生守著封地，若有什么困難，自可找我分說，能幫的一定幫?！薄瓣惞吡x，感激不盡?！表f輔、梁臣二人說道?！安皇前鬃屇愣藥兔?。”邵勛笑道：“在南陽積蓄完實力后，如果關(guān)中有變，局勢向好，你等便去一趟秦州，聯(lián)絡(luò)嗣王。順便——幫我買馬，如何？”“此事易耳?！倍怂闪丝跉?，應(yīng)下了。邵勛也松了口氣。沒有馬肯定是不行的。與匈奴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算上繳獲，尚余馬一萬六千余匹。北宮純、王瑚等人已率軍離開，邵勛為他們補足了馬匹戰(zhàn)損，甚至額外給了一些酬謝，如此只剩一萬二千余匹。高平國設(shè)立府兵后，本來要全部給馬，后來沒舍得，只挑了一部分相對精銳的，給馬一千五百匹、賜鎧千副——這批府兵，大部分人既無鐵鎧，又無馬，拉低了府兵的平均素質(zhì)。以前安置的府兵馬匹也有缺損，再給數(shù)百匹。如此一來，差不多就剩一萬了。挑出一部分有生育能力的母馬或未去勢的公馬，與廣成澤沒舍得調(diào)撥出去的千余匹馬合作一處，總計三千余匹，繼續(xù)在廣成澤放牧，繁衍生息。最后剩下的不到八千匹，全部供義從軍——抓了部分俘虜后，已擴充至三千騎——及親兵日常訓練、騎乘用。馬是消耗品，還是得買，最好建立長期交易渠道，秦州是一個很不錯的窗口。忙完這些事后，十二月初七，邵勛離開了考城，返回許昌，開始籌備迎娶之事。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