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遮馬堤時，到處是黑沉沉的夜幕。王彰找了一處石階坐下，抽出佩刀，仔細擦拭起來。許是感覺到了殺氣，蟲兒都閉住了嘴巴，不再鳴叫。河水靜靜流淌著，偶爾輕拍一下堤岸，卻又忙不迭地退走。樹葉倏然落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將要迎來肅殺的秋天?！爱?dāng)啷！”刀被擲在了石勒腳邊。“都督何意？”石勒輕聲問道。王彰看向前方。河面之上，船只星星點點，穿梭不停。雄壯的大河之中，人聲鼎沸，歡呼聲直沖云霄，氣氛熱烈。三個相距不遠的小島之上，點起了大量火把、火盆，遠遠望去，喧囂不下白天。最大的一個島嶼之上，黑乎乎的城墻高高聳立，燈火通明，倒映在河水之中，竟然顯現(xiàn)出了一點輝煌的氣勢?！皫愕娜?，出發(fā)吧。攜此刀而去，沿途不遵號令者，可先斬后奏?！蓖跽谜f道。石勒撿起佩刀，沒說什么，只怔怔地看著猶如天塹般的黃河。他的眉宇間泛起了一絲憂色，他可能在擔(dān)心些什么，隨即又有幾分決然，似乎想通了什么。有些事，總是要做的，哪怕很難，哪怕沒有希望。石勒轉(zhuǎn)身便走。片刻之后，數(shù)座營門打開，一隊騎士策馬離去。接著是第二隊、第三隊……當(dāng)馬蹄聲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王彰輕輕撿起一根枯枝，輕輕把玩著。趙固站在黑暗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氨菹乱炎砸巴趸鼐?。”王彰的聲音很快飄入他的耳中：“臨行之前，對局勢頗為憂慮。安北將軍難道就不想立下奇功，讓陛下刮目相看嗎？”趙固糾結(jié)了一下，道：“守住北岸，便是大功?！庇质情L久的沉默?！澳蔷秃煤檬??！蓖跽谜蹟嗔耸种械目葜Γf道：“你殺了裴盾，強娶其女，可知后果？”“自然知曉?！薄凹热恢獣裕冶悴欢嗾f了。”王彰說道：“無力驅(qū)逐河渚上的晉軍，已然讓陛下失望。若連北岸都守不住，我亦不知該如何為你求情。若落到邵勛手上，你絕對沒有好下場。盡于此，切記?！薄岸级街讨斢浻谛??！壁w固的臉色一白，說道?！安灰?，人總有一死的?！蓖跽眠制鹆俗旖?，道：“賊軍若攻來，與他們拼了就行。隊主死了，幢主上。幢主死了，督軍上。督軍若死，你上。你死了，我上。就這么簡單，對不對？”“對?！壁w固艱難地回道?！安灰袃e幸之心?！蓖跽谜f道：“邵勛乃兗州幕府軍司，東海太妃裴氏對其鼎力支持，大權(quán)在握。他不會饒了伱的?！闭f完，王彰站起了身。他最后看了一眼熱鬧無比的河渚。晉人的決心非常大，浮橋、城池建造得非?？?。遠遠看著，這個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徹底完工，而連通河渚與南岸渡口的浮橋更是接近完工。這兩處整飭完畢之后，接下來就是架設(shè)通往北岸的浮橋了。與南岸相比，河渚離北岸要更近！王彰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滿是呻吟的營地之中，響起了有氣無力的刁斗聲。荀崧慢慢行走著。營地一角有人在低聲哭泣，見到他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立刻止住了。左右上前，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要不要把這個擾亂軍心之人斬了？荀崧擺了擺手，左右無奈退下。他實不忍這么做。這是右衛(wèi)一部的營壘，本有萬余人，圍城兩個多月之后，已損失三四千人。死傷一大，軍紀(jì)就難以控制，軍心就難以穩(wěn)定。更何況，右衛(wèi)將軍李惲在收容攻城潰兵時，被王彌騎軍沖殺，負傷而回，現(xiàn)下整個右衛(wèi)都有些松松垮垮。巡完一個營地之后，荀崧又去了另一個營寨。尚未進營之時，便聽到一陣悠揚凄婉的笛聲。聲音如泣如訴，聞?wù)邆?，聽者落淚。荀崧站著聽了一會，感慨萬千。在這一刻，他心中已無任何功名利祿之心，只有對生命逝去的感傷，只有回家舔舐傷口的柔弱?；蛟S，一盞青燈之下，手不釋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讓他厭煩透頂了，尤其是此刻。左右又上前，欲又止。軍中不得有凄切之音、諷誦之聲，違令者斬。演奏此曲，動搖軍心，不殺何待？荀崧看了眼營地，還是右衛(wèi)一部，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營寨本有三千右衛(wèi)將士、六千余流民新兵。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看向更遠處的新安城。此城依山而建，不算很堅固，屯駐了萬余兵馬。賊將王彌為激勵士氣，親自入城，指揮作戰(zhàn)。效果還是很明顯的，依托堅城，只要自己陣腳不亂，就憑洛陽開過來的兩萬余禁軍外加三萬流民新丁，真的很難一舉拿下。打了兩月之后，守軍越打信心越足，王師越打士氣越低落。荀崧已不知怎么辦才好。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失了章法，或許攻打新安本就是一個錯誤吧。回想起太極殿問對之時，天子那急迫的態(tài)度，荀崧就暗暗嘆氣。其實，也怪不得天子了，因為不少朝臣也想把新安拔了，不然始終覺得側(cè)翼有一個很大的威脅。出師新安，并不是天子一個人的錯。只能說，時局若此，走出這一步的可能性太大了，而關(guān)鍵時刻，天子沒頂住壓力，下達了這個命令，以至于此。晚風(fēng)驟起，帶來了濃郁的血腥氣和尸臭味。戰(zhàn)事激烈，很多尸體來不及處理。最近又下了好幾場秋雨，尸體浸泡水中之后，腐爛難聞，臭熏十里，讓素來愛潔的荀崧頗為難受。他不想多看了，以袖掩鼻，回到了中軍大營。沐浴熏香之后，他打算去與新來的兩位法師交談一下。先帝在位時，國朝已有一百八十座佛寺。最近幾年，仗越打越厲害，民間越來越凋敝，佛寺反倒越來越多，有更加興旺發(fā)達的趨勢，已然超過二百之?dāng)?shù)，奔三百去了。荀崧的幕僚獻策，決定請兩位法師來軍中超度亡魂，撫慰軍心。雖然此舉遭到了很多將領(lǐng)的反對，但他還是打算試一試。而就在此時，夜色中的新安城門洞開，千余軍士借著夜幕掩護，悄然出城，如同地底鉆出的惡魔一般，殺奔晉軍營寨。一場秋雨一場寒。昭陽殿之中，天子司馬熾如同不安的野獸一般走來走去。他的眼中充滿血絲，嘴角甚至起了一個水泡，看起來形容憔悴，患得患失。安定太守賈疋、扶風(fēng)太守梁綜、新平太守竺恢、馮翊太守索綝、安夷護軍麹允、雍州刺史麹特等人各領(lǐng)一軍，收復(fù)長安，這個消息讓滿朝上下十分振奮。司馬熾初聽聞之時，更是興奮得睡不著覺。想想看吧，涼州有忠臣張軌，秦州有南陽嗣王司馬保，長安又被光復(fù)，關(guān)西局面大為好轉(zhuǎn)，難道不是中興之相？衛(wèi)將軍梁芬督沔北軍事，先平滅王如叛亂，現(xiàn)在又坐鎮(zhèn)襄陽，征討杜弢，賊人指日可滅，這難道不是中興之相？唯一讓他不太高興的，就是壓在河內(nèi)與弘農(nóng)的匈奴軍隊了。這兩地離洛陽太近了，就像兩根絞索套在滿朝文武的脖子上，讓人喘不過氣來，所以必須要將其擊破。新安之戰(zhàn)打到今天，損兵折將，卻沒什么成果。荀崧不斷來報，今日殺傷賊眾多少，明日又俘斬賊眾多少，一開始他還很興奮，但到了最后，只有越來越壓抑不住的怒火。他相信王彌死傷不輕，問題是禁軍死傷更慘重，且至今沒能攻破新安，有什么用？到頭來，還不是靡費糧餉，卻一無所獲？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河陽三城那邊也讓他很不高興。邵勛不斷索要錢糧、器械甚至是工匠，他都捏著鼻子給了，結(jié)果好好的三城到現(xiàn)在還是兩城，至今沒見到突進至北岸的希望，如何不讓人惱火？司徒傅祗——罷了，他剛剛?cè)ナ罌]幾天，司馬熾不想腹誹他。“呼！”重重吐出心中一股濁氣后，司馬熾提起御筆，想要寫些什么，卻又有些猶豫。滿心煩躁之時，不小心碰到的嘴角的水泡，疼得他一皺眉。默然片刻后，不再猶豫，接連提筆寫了三份旨意。一份發(fā)往新安城下，著荀崧加緊攻城。一份發(fā)往河陽，令邵勛盡快北上河內(nèi)。還有一份發(fā)往關(guān)中，以賈疋為雍州刺史，以梁綜為長安都督，希其盡快整頓兵馬，攻打馮翊，將匈奴勢力徹底逐出關(guān)中。敵我相持的關(guān)鍵時刻，就是要咬牙頂住，司馬熾深悉這一點。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