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初司馬季主，乃楚大夫，游學(xué)長安，通易、術(shù)黃老，法力無邊?！薄坝袀髀勊抉R季主入委羽山石室中，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于西靈子都?！薄拔黛`子都乃太玄仙女，聽聞曾教授司馬季主劍解之道。”說起來有些離譜，好好的一場飲宴，談?wù)摰木尤皇沁@些虛無縹緲的話題，即便早有心理準(zhǔn)備，羊楷還是震驚了。泰山羊氏也有人信奉天師道，但很少，比如羊冏之、羊玄之。名字里帶“之”，未必都是道教信徒，即便是道教信徒，也不一定就信天師道。當(dāng)然，羊玄之、羊冏之兄弟二人確實(shí)是天師道信徒，以至于曹嶷獅子大開口，索要過多，令梁公震怒，決定武力討伐時，羊冏之不得不緊急自辯。羊楷對這些不太信，原因很簡單：他從沒見過長生于世的人，哪怕一個。有人提及老子活了二百余歲乃至數(shù)百歲，他也將信將疑，不信的成分居多。這教那教的，有靠譜的嗎？他深表懷疑。在座的青州士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即便青州已經(jīng)是大晉朝天師道發(fā)展最好的地區(qū)了——事實(shí)上，整個沿海地區(qū)，或多或少天師道的活動都相對內(nèi)陸活躍一些。信天師道的青州士人，多為曹嶷任用。不信天師道的青州士人，即便為曹嶷禮聘效力，也沒那么多忠心?？垦b神弄鬼統(tǒng)治一地，終究落了下乘。“高天師，我家有長輩過世，還請賜鎮(zhèn)墓券一張?！辈茚跊]來，眾人便繼續(xù)攀談?！昂谜f。”“高天師”呵呵一笑，問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之后，從袖中掏出一張硬黃紙券，遞了過去。求券之人鄭重接過，連連告謝。羊楷瞄了一眼，沒太看清，只模糊看得幾句：“解魅鬼尸注”、“復(fù)除之鬼”、“厭鎮(zhèn)”、“如律令”之類——他大略知道了，死者是橫死、暴死。“高天師，我亦厚顏求取一張?！币慌杂钟腥藨┣蟆！昂谜f，拿去?！备咛鞄熀盟婆l(fā)一般，問了幾句后，又給出去一張。許是此人身份較高，高天師想了想，又給出去一堆像是官印誥契之類的物事。羊楷仔細(xì)看了看。好家伙！地下二千石墓伯、墓丞做得最精美，下面還有墓門亭長、墓左、墓右、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門亭長、冢中游擊……賜予這些地下官職的則是“天帝”。以“地下二千石”墓伯為首的官員，可以借用“天帝”的力量施法，打擊邪鬼、神煞、精怪。太厲害了！青州，你和別人不一樣。羊楷收回了目光，暗笑眾人愚昧。不過，世人本就愚昧，依靠這種方式維系統(tǒng)治，不失為一條門路。而且，喜歡談玄論道的士人更容易接受這些東西，除了少數(shù)儒者之外。甚至于，儒者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羊楷就知道，潁川庾氏以儒學(xué)傳家，熟讀儒家經(jīng)典的庾亮就喜歡滿嘴玄道，以適應(yīng)士人圈子的風(fēng)氣?；奶疲⊙蚩蛋道湫?，不再搭理他們?！版?zhèn)東將軍到?！遍T外有舍人大聲通傳。在座眾人面容一肅，立刻整理袍袖，正襟危坐。羊楷有些詫異，合著曹嶷在青州威望不低啊。未幾，一穿著朱紅色袍服的清秀文人自大門而入，左右掃視一圈后，目光在羊楷身上頓了一頓，復(fù)又移開。“參見鎮(zhèn)東將軍。”跪坐于案幾之后的眾人紛紛揖拜于地。曹嶷面無表情，坐到了主座之上，再度掃視一圈，道：“免禮。”眾人紛紛坐直。曹嶷看向羊楷，問道：“使者為何不拜？”“朝廷只許曹公青州刺史之職，未有鎮(zhèn)東將軍?！毖蚩鸬馈！笆拐卟粦炙篮酰俊辈茚谟牭?。“鮮卑鐵騎已自幽州南下，攜鎧馬萬余?！毖蚩粗茚冢事暤溃骸坝腥藶槲覉蟪?，復(fù)有何懼？”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一堆人怒斥，頓時嘈雜聲一片。曹嶷伸出右手，雜音漸漸沒了。“鎮(zhèn)東將軍不妥，安東將軍拜否？”曹嶷似笑非笑地問道：“瑯琊王已承制任我為青州牧、安東將軍?！薄艾樼鹜醭C詔罷了，焉能作數(shù)？”羊楷質(zhì)問道。曹嶷笑了笑，道：“使者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談事的態(tài)度啊。邵勛沒教過你怎么說話嗎？”說完，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親兵端來一方銅印。曹嶷隨意把玩著，道：“祖士稚自徐州北上，我自青州南下，并力攻打，彭城唾手可得。作不作數(shù)，比的是刀槍，而不是嘴皮子?！毖蚩托σ宦?，道：“祖逖被圍于下邳，倉皇撤退之時，曹公沒看到吧？此人如何敢北上？曹公也不是沒攻打過瑯琊、東莞等郡，結(jié)果如何？最后不還是退守青州？”曹嶷皺了皺眉，不悅道：“邵勛吃定我了不成？青州牧都不肯給，忒也小氣。”羊楷心中冷笑，原來你的城府就這么多啊，還以為你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人物呢。沒想到幾句話一激，就有點(diǎn)受不了了，讓人大失所望?！爸菽林殻蔚染o要！昔年梁公北伐鄴城，邀曹公出兵，曹公非但不允，還派兵抄掠徐、兗、冀三州。如此行事，能得州牧否？”羊楷反問道。曹嶷臉色愈發(fā)不悅，道：“使者醉矣?！薄安芄?。”羊楷嘆了口氣，道：“青州刺史已是朝廷最大的誠意，若錯過，悔之莫及?！薄八褪拐呋仞^驛歇息?！辈茚谂牧伺陌笌祝瑦琅缬诒?。有親兵自外間來，伸手請羊楷出去。羊楷冷哼一聲，振衣而出。在他出門之前，曹嶷又說了句：“讓邵勛換個人過來談。”羊楷頓了頓，懶得再說什么，快步而出。羊楷走后，曹嶷臉色立刻恢復(fù)了平靜。賓客們也不語，等待曹嶷發(fā)話。曹嶷站起身，在廳內(nèi)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大將高梁面前，問道：“高十一，你說邵勛還會不會讓步？還有沒有必要硬挺下去？”高梁遲疑了一會，道：“明公，不是卜過卦了么？邵勛早晚會讓步。再等等，青州牧不難得也。”曹嶷稍稍安心，但還有些焦躁。和晉朝拉扯許久了，瑯琊王氏派過使者，泰山羊氏也派過使者，談來談去，邵勛始終不松口——他知道，這件事背后實(shí)際做主的是邵勛，晉廷只是他明面上的工具罷了。曹嶷又轉(zhuǎn)身看向徐邈。徐邈拱了拱手，道：“明公，城外深澗中不是出過鐵券么？又有天帝使者降下丹書，明公必為青州之主。有此丹書鐵券，明公何懼之有？”曹嶷一窒。丹書、鐵券是他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搞出來的東西，遣心腹之人施為，連徐邈、高梁這種左右大將都瞞著，如何能當(dāng)真？見曹嶷愣在那里，徐邈換了一副正經(jīng)的口吻，說道：“明公，廣固城高池深，糧械充足，必能堅(jiān)守。只要守的時日長了，祖逖必然北上，平陽那邊也會有動作，或可轉(zhuǎn)危為安。”聽到這里，曹嶷才稍稍展開了眉頭。廣固城是他花大代價修建的。當(dāng)年初至臨淄，見到城池太大，四野平曠，無險可守，于是便熄了以此為治所的念頭——軍頭嘛，都喜歡住在利于防守的堅(jiān)城里面，那樣更有安全感。后來又去廣縣考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此城太小，囤積不了多少資糧、器械、兵員，也不適合當(dāng)治所。多番思慮之下，索性決定筑一座新城，便是廣固城了。此城位于廣縣旁邊，故取其“廣”字。此城又依山傍水，“有大澗甚廣，因以為固”，又取其“固”字。綜合下來，曰“廣固城”。廣縣、廣固城本身也被并入了齊國臨淄——不，應(yīng)該叫齊郡，不過如果接受司馬睿的任命，又該叫回齊國了——如今的廣固是青州、齊郡、臨淄三級官府的共同治所，同時也是他曹嶷鎮(zhèn)東將軍幕府所在地，是他制霸青州的根基。有此城在，曹嶷似乎多了幾分信心。不過就求個青州牧，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是不給，是何道理？！想到有廣固堅(jiān)城后，曹嶷覺得自己的胸膛仿佛能挺立起來了，心中遂涌起一股對邵勛的怨念。當(dāng)然，他也清楚地知道雙方的實(shí)力差距。他并不自大，并沒有試圖一味頑抗到底。如今所做的拉扯，不過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罷了。不然的話，他就殺掉使者，斷絕后路，與邵勛死拼到底了?！懊魅赵僦靡谎纾埥ㄠ捠拐咔皝?。”曹嶷下定決心后，吩咐道。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