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工們駕輕就熟地敲擊著鐘罄，演奏著嘉樂。邵勛下意識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殿中衛(wèi)士披甲執(zhí)戟，舍人恭敬肅立……焚香燃起，諸般物事已經(jīng)齊備，這全拜王浚所賜，甚好。他施施然跪坐于案幾之后，對羊曼示意。羊曼會意，立刻出了殿門，樂聲立止，群臣起身。毋庸置疑，只要是梁國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梁公的臣子，有君臣名分，畢竟這是真正的封邦建國。羊曼又回了殿內(nèi)，大禮跪下，奏道：“明公，群臣、百僚齊至，請入內(nèi)朝賀。”“可?！鄙蹌咨炝松焓?，道。羊曼起身，再出殿門。邵勛靜靜等著。對他而，這也是第一次。第一次以君主的身份接受臣子朝賀，而且還是正旦這么莊重的場合。他很清楚，正旦朝賀是梁國建立半年來最重要的政治活動，是確立他在梁國統(tǒng)治地位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方才奏的是“樂”，朝賀是“禮”，合起來便是“禮樂”。如果今天這場嚴(yán)肅的政治活動搞砸了，那就是“禮崩樂壞”?！爸鲃蛹影唷钡纳崛搜蚩⒂诘铋T后，見得第一人入內(nèi)后，大聲道：“相國庾琛執(zhí)贄入賀。”樂聲再起。邵勛穩(wěn)穩(wěn)坐著，看著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庾琛。兩人目光相觸，皆感慨萬千。樂聲停止之時，庾琛已跪拜于地。原太子（司馬銓）舍人、現(xiàn)梁國舍人劉白接過庾琛帶來的禮物，道：“臣庾琛奉白璧一，拜賀?！薄懊舛Y。”邵勛站起身，雙手虛扶，說道。庾琛起身一禮，隨即看向邵勛，二人相視一笑。大家都清楚，今日這一拜，意味深長，君臣名分已定，即便他們的身份是翁婿。小吏悄悄走了過來，將庾琛引導(dǎo)而出，在殿門外站立。而所謂“執(zhí)贄”，就是帶著禮物的意思。漢末之時，每至正會，曹操便在鄴宮文昌殿，以夜漏未盡七刻鳴鐘受賀，文臣武將們執(zhí)贄入庭。邵勛和曹操都不是天子，禮儀要求沒那么多。如果是天子朝賀，則庾琛入殿門時就要跪拜了，然后來到御座前第二拜，這時候天子會站起來。第二拜結(jié)束后，天子坐下，庾琛再拜，前后三拜。朝賀之人全程不用說額外的話，就連朝賀之語都是大鴻臚幫著說的，嚴(yán)格按照流程。至于禮物，王、公、侯、三公、特進(jìn)等贈白璧，中二千石之類的贈皮裘，以此類推，按照官品大小，分贈帛、羔、雁、雉等禮物。簡單來說，曹、邵二人的朝賀禮，其實是天子朝賀禮的簡化修改版。他們畢竟不是天子，且無論公國還是王國，職官也不一樣，很多天子才配備的朝官壓根沒有。庾琛朝賀完后，御史大夫潘滔入內(nèi)，贈白璧一。跪拜之時，本來還沒什么的，突然之間就感覺心緒十分復(fù)雜。高坐于上的本是個兵家子，本是個世世代代永無出頭之日的奴兵，而他卻是世代簪纓，出過無數(shù)人才的滎陽潘氏子弟。正常來說，兩人能碰上嗎？邵勛連見他一面都費勁?？涩F(xiàn)在卻是他這個驕傲的世族成員恭敬跪拜。這一拜，仿佛打碎了什么東西，讓潘滔的心情復(fù)雜無比。按照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成年以后的價值觀來說，他和邵勛之間存在君臣禮法了，雖然如今很多人并不特別在意。潘滔很快離去。接下來本是太尉裴康的，但他還在許昌養(yǎng)病，特許他不用參加正旦朝賀。接著是大將軍府的左右軍司、長史。再后面就是按級別批量上了……一直忙到晝漏上水六刻，朝賀禮第一階段才算結(jié)束。梁宮侍衛(wèi)紛紛入內(nèi)，擺上一個個案幾。這是要開飯了。不過只有級別較高的官員才能入內(nèi)吃飯，中低級官員則在殿外廊下賜飯食——等級森嚴(yán)得很，這也是禮的一部分。庾琛、潘滔、王衍、盧志、裴邈、尚書六卿、大將軍府長史、司馬、監(jiān)軍等，總共二十來個人，入內(nèi)坐于案幾之后?！罢媸菤庀笕f千啊?！蓖跹芸粗顑?nèi)陳設(shè)，感慨道。老實說，他和潘滔一樣，心緒還沒完全平靜?，樼鹜跏现耍蔚壬矸?，平日里天子都要禮遇，但在正旦朝賀這個莊重場合，門第已經(jīng)不重要了，讓位于君臣禮法。你以前大可以在家里喊“邵全忠”，見面時也可以談笑風(fēng)生，看起來沒大沒小，但在今日，你體會到了上下之分、君臣之別——雖然老王并非梁國官員，可以不用行此大禮的。心頭沉甸甸的，王衍覺得自己以后可能都不會再喊他“全忠”了，也不會再用政治盟友的語氣和他平等對話了。不一樣了啊，老登心情復(fù)雜得很。天下名士、豪門巨室、世代簪纓，女兒肚子都給你弄大了，還要我拜你！尚書令裴邈的心態(tài)相對較好。他雖然出身豪門，但沒有王衍那樣的心理包袱，早在梁公為兗州幕府軍司時，他就以下屬自居了，雖然那會并沒有君臣之分。今日這個場面，他接受得很快，也明白這是梁公必須要走出去的一步。梁國建立半年了，正好趁著這個機(jī)會，整肅一下之前略顯松垮的氣氛，將草臺班子整合成正兒八經(jīng)的政權(quán)。禮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你不得不承認(rèn)，在大殿、鐘罄之下，行完跪拜朝賀之禮后，心理上已經(jīng)有了微妙的變化。盧志比裴邈還要灑脫。不，或許不是灑脫，而是無所謂。他的關(guān)注點就不在這上面。按流程走完儀式罷了，公事公辦，這沒什么。他更在意今后的權(quán)力分配，一直想著的也是這種事情。直到現(xiàn)在，他甚至還在思考河北、并州之事，心事重得很。簡而之，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三刻鐘之后，邵勛回到了正殿座位之上。奏樂之聲再起，殿中尚書蔡承端著一飯、一羹、一酒送至邵勛案上，群臣同時起立。“都坐下。”邵勛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莊重、嚴(yán)肅了，笑了笑，道：“速速進(jìn)飯?！笔绦l(wèi)們紛紛入內(nèi)，在每個人面前的案幾上放下飯、羹、酒。邵勛端起酒杯，醞釀了一下情緒。樂聲停止?！拔摇彼f道?！懊鞴??！辈坛休p聲提醒。邵勛會意，無奈道：“孤十余年前至洛陽，彼時不過潘園一小卒。后入洛，堅守辟雍數(shù)月，開陽門前也斬得賊將，繼有殿中擒司馬乂、大夏門克石超、肥鄉(xiāng)敗汲桑、野馬岡破石勒等功績。十余年征戰(zhàn)，致有殊寵，進(jìn)位高秩，追憶往昔，不勝感慨。來，滿飲此杯?！薄皾M飲此杯?！北姵技娂娕e杯，一飲而盡。邵勛將酒杯遞給蔡承，又道：“雖十余年夷兇禁暴，致天下稍安，然秦地鬧賊，江南有逆，齊境興妖，未到馬放南山之時。”“君等皆我柱石，當(dāng)知我意。今歲大纛東指，分師進(jìn)討，先肅齊境之妖氛。若有余裕，復(fù)觀兵河上，碎河內(nèi)之梟巢。”“軍爭之事，固需師旅整肅，亦得吏士奉法。國中大事，悉委于卿等了，莫要讓我分心。來，再飲一杯?！鄙蹌捉舆^蔡承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眾人亦一飲而盡。邵勛高興地坐了回去，然后拍了拍手。音樂奏起，一隊由襄城公主相贈的舞姬悄然入內(nèi)，跳起了歡快的舞蹈，亦有那嗓音婉轉(zhuǎn)之人唱起了歌，倒是沖淡了一些殿內(nèi)原本稍顯嚴(yán)肅的氣氛。廊下官員聽得歌聲，神色各異。有人繼續(xù)吃喝，不以為意。有人停箸不食，神色復(fù)雜。有人唉聲嘆氣，恨自己不得入內(nèi)觀賞歌舞。尤其是有些下級軍將，目光不住落在殿門方向，惹得士人出身的文官們哂笑不已。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不過，殿中坐于最上首那位，以前不也是土包子么？今日卻高據(jù)于上，接受眾人朝拜，又怎么說？他現(xiàn)在的排場，有幾個士人能比得上？后宅之中的美姬，哪個不是出身高貴之人？如今卻要爭相獻(xiàn)媚，求得恩寵。唉，士人男女，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跪都跪了，拜都拜了，以后就忘記他的出身吧，安心做事，為自身、家族謀取富貴就是了。不然的話，只是不斷給自己心里添堵罷了。舞樂漸漸走向高潮，天光亦已大亮。金色的陽光灑落觀風(fēng)大殿，云霞蒸騰而起，久久不散。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