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后是春社節(jié)。今年梁國很多地區(qū)沒有春耕，因為去年秋收后播種了冬小麥。不過也有沒推行到的地方，或者因為種種原因，種植節(jié)奏不一樣——春粟、冬小麥、雜糧，時間跨度長達兩年，未必都一樣。因此，邵勛一直到二月十五都沒下達召集令。在此期間，他帶著親軍，拉著禮物，巡視了銀槍中營及倉垣、八角、吹臺三個龍驤府的駐地。他仔細想了想，現(xiàn)在確實太忙，時間被分散了。去年正旦在幽州。前年正旦在鄴城。大前年正旦在許昌，因為曹馥去世以及其他一些雜事，新春走基層只草草去了幾處。他的一舉一動，父親都看在眼里，但一直體諒他人忙事多，沒說而已。今年趁著機會，提了一下，也是讓他多注意注意。別的地方不用去，汴梁周圍的最好轉(zhuǎn)一轉(zhuǎn)。你去轉(zhuǎn)了，慢慢會有人傳揚，會讓更多人知曉，會增添你的名氣，提高你在軍中的威望。二月十六日，邵勛抵達了倉垣。倉垣有城，但破破爛爛的，一時間沒錢修繕，只能先湊合著住。作為龍驤府官署，這里常年有著十余吏員、三百兵士以及部曲督等將校。邵勛到此巡視一番后，給他們送了些布匹作為禮物，隨后便拒絕了他們的陪同，隨機挑選府兵所在的村落，突擊走訪。倉垣地屬浚儀縣，離封丘以及陳留郡治所小黃都不遠，當(dāng)邵勛突然奔至汴水（汳水）北岸的某個村落時，這里已經(jīng)春播完畢了?！拔蓓斣趺戳?？”邵勛看著村西頭的一間房屋，問道?！罢犹f了，屋頂破了個窟窿，去年剛來時修繕了下，前陣子又漏水了?！备鷱V靦腆道。畢竟是別人遺棄的宅子，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邵勛看了他一眼，問道：“洛南人？”“魯陽縣的。”魯陽是荊州屬縣，但在邵氏軍政集團的語境中，魯陽、葉縣都屬于洛南地區(qū)?！按蜻^新安？”邵勛又問道?！按蜻^。攻了兩次新安城，還在白超塢外與賊人廝殺過?！薄叭滔聛?，還活生生的，命大啊。”邵勛笑道。去年從洛南、襄城等地征集了大量丁壯，與河南丁壯、府兵、禁軍一起攻打新安。洛南丁壯損失慘重，幾千人留在了新安城下，活下來的人里面，挑選精壯勇武之輩編為府兵，大部分在八角龍驤府，少量分散在倉垣、吹臺?！澳愕冉允锹迥铣錾淼母?？”邵勛指著慢慢圍過來的十余府兵，問道。親兵把這些人向外推，不讓其靠得過近。“明公，我就是梁縣的?！薄拔乙彩橇嚎h人?！薄懊鞴?，我陽翟縣的，就住在禹山塢旁邊?！薄懊鞴?，我陽城縣的。你去山中行獵時，遠遠見過一面?！薄拔椅桕柨h的。明公，我以前是公主的莊客，公主跟了你以后，嗚嗚——”邵勛不以為意，笑個不停。眾人見他不在意，也跟著笑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好像是前年吧，襄城公主乃梁公外室的消息漸漸傳播開來，為許多人知曉，尤其是在公主曾經(jīng)的封國舞陽縣，知道的人最多?！按翰ザ冀Y(jié)束了嗎？”笑完之后，邵勛問道。“結(jié)束了。”“春播既畢，還有宅園事務(wù)要忙吧？”邵勛指了指正在修繕的屋頂，問道：“都忙些什么？”“抽空平整了塊菜地，打算讓家里人栽些果蔬?！闭驹谧钋邦^一人被邵勛的目光注視，答道。邵勛又看向另外一人?！澳剂藗€并州來的老翁當(dāng)守園人，打算種菜賣往浚儀?！薄扒锒^后，水渠有些淤塞，打算清理下。”第三個人答道。“準備去草市看看有沒有牛售賣。”“兒子要娶新婦了?！薄蹌缀β犞?，直到最后一人說完。他沉吟了一會，問道：“新宅好不好？”“好?！薄疤锏厝绾?？”“好。”“可知你們得到的田宅是誰的？”邵勛適時拋出了他想問的話。這下眾人答不上來了，只有寥寥一二人知曉，且用不是很確定的語氣問道：“聽聞是虞家的？”“正是虞家的。”邵勛點頭道：“虞氏部分族人南渡，空出來的地留給同宗兄弟，我將其要了過來，分予爾等?！北娙四樕系纳裆D時起了變化。都是大晉朝的人，誰不知道豪族的厲害啊。別說士族了，就是那樣沒門第的豪強，欺負起人來可不比士族差啊。戰(zhàn)亂十幾年，只要堅持下來留在當(dāng)?shù)氐暮雷?，部曲、戶口、田宅無一不得到了極大的擴充，實力翻幾倍的人都有。為何會這樣？其實也沒多復(fù)雜。亂世之中，以力為尊，獨門獨戶的若不投靠豪族，真的活不下去。甚至有些數(shù)十戶、百余戶鄉(xiāng)民聚集自保的鄉(xiāng)村土圍子，都頂不住豪族的兼并。大浪淘沙之下，有些豪族南渡江東，有些豪族沉淪破滅，有些豪族卻實力愈發(fā)強盛。但不管豪族的命運怎樣，自耕農(nóng)卻越來越少，漸至很難尋覓。這就是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府兵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八誀柕纫突ブ?，一家有難，各家來援。若遇到處理不了的大事，立刻上報龍驤府。龍驤府還管不了的話，我親自來管，定還你們一個公道?！鄙蹌渍f道：“府兵兒郎為我上陣拼殺，斷不能受了委屈。”眾人方才還微微有些擔(dān)憂呢，此刻聽聞梁公會為他們做主，心中喜悅。先是一兩個人帶頭，片刻之后盡數(shù)拜伏于地，大聲道：“愿為明公效死?！鄙蹌讚]了揮手，親兵把馬車拉了過來。他一一扶起每個人，親手發(fā)下賞賜：一匹麻布、一匹絹。眾人領(lǐng)了賞，自然千恩萬謝。邵勛靜靜看著這一切。今年走訪一部分地區(qū)，明年走訪另一部分地區(qū)，后面再換一個地方走訪……久而久之，到處都有他的傳說，到處都有感恩于他之人。名氣、威望是十分重要的，關(guān)鍵時刻能變現(xiàn)——有人讓士兵向他開槍，士兵都不敢，最后直接倒戈，簇擁著他進巴黎。威望高了，即便將領(lǐng)想造反，底下都會有人告密，甚至當(dāng)場綁了將領(lǐng)。以前在梁縣的時候，他每年都走訪。最近兩三年，各種事情一大堆，甚至長期待在河北，確實有些疏忽了。相比較而，河南才是根基啊。河南之中，梁國十郡又是根基中的根基?！霸儆锠柕妊?，隨后便帶上器械，隨我征戰(zhàn)。”邵勛看著眾人，說道：“些許田宅就滿足了？戰(zhàn)陣上建立功勛者，可攢下來換取官身。自己用不了的話，亦可給子孫、族人換取，我絕不食。爾等只要尊奉號令、敢打敢拼，好日子還在前頭呢?！北娙寺犃司裾駣^，齊聲道：“愿為明公效死?！边€有這種好事？不識字還能當(dāng)官？哪怕只是不管事的樣子貨官員，那也是官身啊。走在鄉(xiāng)間，別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官人”，還怕被人欺負？邵勛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勛官體系拖了很久了，王衍一直沒給出完整的方案。邵勛不會再給他太多時間了，最遲今年年底，一定要弄出來。他對武人的恩惠，大致上分三步走。第一步是給田給宅給部曲，讓一文不名的武人當(dāng)上府兵，成為薄有資財之人。第二步是挑選部分佼佼者，成為龍驤府官員，而且是正兒八經(jīng)的經(jīng)制之官，打開了他們上升的空間。這個空間目前還比較小。一個龍驤府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有機會，但已經(jīng)足夠囊括其中最優(yōu)秀的人才了。第三步是推出勛官體系，讓普通府兵可以通過積攢功勛的方式，換取官身，就像后世通過積分換取物品一樣。三步走，每走完一步，都會等上幾年，默默觀察反饋以及社會上可能出現(xiàn)的阻力。當(dāng)解決這些問題——或者即便沒有解決，但覺得足以應(yīng)付沖擊——便推行下一步。勛官體系是革命性的制度變革，邵勛會謹慎評判，結(jié)合形勢，決定具體推出的時間。十余年來，他已經(jīng)慢慢建立起一個相對有活力的武人體系了。體系才是最重要的。單靠個人，容易被收買，體系就收買不了了，因為這是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碰撞。嘗過甜頭之后，武人會極力維護自己的利益。考慮到他們還比較弱小，無法和士族抗衡，必然需要他這個最高統(tǒng)治者支持乃至拉偏架，這就夠了。地方武勛集團、學(xué)生禁軍集團將是他的兩大支柱。除此之外，還有士族集團、胡人集團。世間之事，貴在平衡，每個集團都是有用處的。他沒有誰一定要壓倒誰的想法。若強要說有，那也只能是胡人集團。且不是因為他們胡人的身份，而是因為其擔(dān)任地方鎮(zhèn)將，乃國中之國，之前為了快速獲得勝利姑息綏靖了，將來會慢慢取消，削藩將會成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大事。二月二十六日，巡視汴梁附近三個龍驤府后，邵勛回到了梁宮，開始發(fā)布征集令。第一條命令發(fā)往洛陽朝廷——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但整訓(xùn)了一年的二萬禁軍又要出動了，攻王彌。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