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佛國，無邊蓮華。
年幼的小鳳凰跪在佛前，俯身上香，站起身。
雪白袈裟如流水般拖曳在地，柔軟的黑發(fā)垂落在身側(cè)，起身時帶起幽幽的暗香，如同蓮花在黑夜中的水面上無聲綻放。
大殿黑暗處無數(shù)雙眼睛窺視著他，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的虛空中響起。然而鳳凰閉上眼睛，面容沉靜，手中輕輕撥過一顆純青色琉璃佛珠。
“阿凰?！?
鳳凰回過頭，只見大殿門口的光芒中站著一個男子，反光中看不清面容。
小鳳凰明亮的眼神中浮起一絲羞澀的笑意，他轉(zhuǎn)身走向那男子，將柔嫩的小手遞給他，輕輕道：“釋迦?！?
須彌山上，琉璃長道，九重天階一級級蜿蜒而下，隱沒在云層中。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著手，鳳凰仰頭望著身邊的男子，問：“釋迦reads;?！?
“嗯？”
“跋提尊者說，鳳凰本是分開的，我應(yīng)該有一個兄弟，是真的嗎？”
釋迦沉默片刻，反問：“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他們都不喜歡我……”
釋迦雙手搭在小鳳凰肩上，俯身直視著他如水般清明的大眼睛，柔聲道：“不是真的，我撿到你時，你只是一個蛋罷了?！?
小鳳凰茫然回望。
釋迦說：“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相信我就可以了。”
三十三天上的小鳳凰，總是一個人待著。
他從不和人說話，也不搭理任何人。很多時候他只是靜靜的看著你，垂下眼睛，一個人走開，擦肩而過時不發(fā)出半點聲息。
他每天去佛前跪經(jīng)，一個人來，一個人走，檀香繚繞中安靜得如同一縷煙霧。
調(diào)皮的小沙彌曾攔住他，問：“你為什么總一個人呀？”
“……”
“聽說你有極惡相，是真的嗎？”
小鳳凰盯著腳下的地面。
他的面容從未動過，不不笑，如同玉雕。小沙彌們等不到回答，嘻嘻哈哈的又散了，他便繼續(xù)邁出佛堂，向無邊無際的云海拾級而去。
尊者們高居于蓮花座上，發(fā)出的感嘆充滿慈悲，然而沒有人聽得見。
“本來應(yīng)該有兩只的，破殼而出的卻只有……”
“據(jù)說是凰把鳳吞噬了，因此出生時便是極惡之相，破殼的那一瞬就降下了九十九萬雷海天劫……”
“是真的嗎？連雷海天劫都沒能把極惡相劈得灰飛煙滅？”
蓮花座上沉默半晌，跋提尊者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鳳凰涅槃而不死，執(zhí)念、怨恨和疑問會隨著不吉祥的極惡之相，一世世永遠(yuǎn)輪回下去……”
小鳳凰坐在玻瓈塔頂，雙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腳下璀璨如銀河般的漫天星海。
一個男人輕輕走到他身后，坐下來，從身后按著小鳳凰的肩：“在想什么？”
“……沒什么?！?
鳳凰轉(zhuǎn)身伏在他懷里，靜靜睜著黑白分明如水銀般的大眼睛，披散的鬢發(fā)下露出一小塊青痕。男子伸手撩開他頭發(fā)，問：“這是怎么回事？”
“……降三世打我。他找我說話，我不理，他就打我……”鳳凰轉(zhuǎn)頭看著男子，小聲問：“降三世會成佛嗎？”
男子失笑問：“你害怕他有了高強的法力后，會更欺負(fù)你？”
鳳凰垂下目光reads;。他的眼睫極其纖長，落下時在鼻翼兩側(cè)鋪下一層扇形的影子，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的珍寶。
“你也會成佛嗎，釋迦？”
男子沉默片刻，道：“每個人都發(fā)愿成佛，享受極樂與無邊的壽命，但佛也是要經(jīng)歷佛劫的。輪回為人或降下真身，解開漫長生命中滋生出的心魔，才能重歸于蓮座，回到至高無上的無色|界天頂……”
“不成佛的話，生命便有終結(jié)的那一日嗎？”
“是呀?！?
小鳳凰抓住男子的衣袖：“那，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嗎？”
男子笑了起來，揉揉鳳凰流水般柔軟微涼的頭發(fā)。
“你是不死鳥，九天十地中，只有你是不滅的?？v然歸于三十三重天外的空虛之中，只要有涅槃之火，你都是不朽的存在?！?
鳳凰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愣愣的望著男子。九天長河燦爛的繁星皆盡倒映在他眼底，浮光掠影中分不清是水光還是星海。
“我……我不需要那些，我有釋迦就夠了……”
男子伸手撫向他的眼梢，鳳凰卻突然化作幼年神鳥的原型，羽翼如最輕薄的霓裳，長長的尾羽在銀河中劃出絢爛的光芒，細(xì)碎星塵隨長河一圈圈向天穹蕩漾，最終溫柔的飄落在男子肩上。
“我有釋迦就夠了……”
“嗯，”男子撫摸鳳凰柔軟的翎羽，輕聲道：“你信我就夠了。”
須彌山下冰天雪地，萬古不變的寒風(fēng)卷著白雪，呼嘯著奔向天際。蒼茫冰原中，降三世站在一塊露出雪面的黑色山巖上，居高臨下望著山階上一步一叩首，向遙不可及的山頂一步步走去的鳳凰。
“發(fā)大愿嗎……”他喃喃著道。
小鳳凰全身掛雪，長發(fā)被雪水濡濕而顯得愈發(fā)漆黑，貼在冰白的臉頰上，整個人如同隨時能化入寒風(fēng)中一般白得透明。他上前一步，跪下叩首，又起身再前一步，再跪下叩首，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不停不息，終于在不知幾千次起身時踉蹌一下，眼見著要摔倒下去，卻被降三世從身后一把扶住了。
“你在做什么？”
鳳凰不不語，輕輕掙脫，跪下又一個頭，起身再向前一步。
“喂！”降三世大聲道，“你在發(fā)什么愿！沒聽見我問話嗎，喂！”
他從雪地里沖上去，擋在鳳凰面前，然而小鳳凰只是繞開他，又跪下了個頭，繼續(xù)向前進。
他的眼底除了這亙古不變的風(fēng)雪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降三世氣急，又沖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然而鳳凰在重壓下還是向前走了一步，一點一點頓下|身，除了因為抵抗重壓格外緩慢之外，甚至連低頭的角度都沒有半點變化，似乎擋住他的降三世，和這世上所有的阻礙和因果，都沒有任何不同。
“你干什么！你在發(fā)什么愿！”降三世兩手都抓住他肩膀，用力之大連他自己的臉都漲紅了：“風(fēng)雪太大了，你叩不到山頂?shù)膔eads;！放棄吧！”
他力氣極大，鳳凰終于動彈不得，站在那里搖了搖頭。
“喂，你這是什么意思，不同意嗎？要么這樣吧，反正我是要成佛的人，你要發(fā)什么愿干脆來拜我……”
小鳳凰抬起手，抓住他扳著自己肩膀的手腕，一寸一寸迫使他松開。
他的手指是那么冷，帶著骨髓里終年縈繞不去的寒冰氣息，仿佛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不化的碎冰。降三世大罵一聲咬牙掙脫，沖動之下想上去打他，但緊接著只見他擦肩而過，輕聲道：“我要發(fā)的愿，也是成佛，你辦不到?！?
聲音出口就飄散在了呼嘯的風(fēng)雪中，降三世一愣，回過頭。
只見鳳凰搖搖晃晃，在雪地里磕頭，前進，又起身磕頭，再前進，一步步遠(yuǎn)去了。
那也許是降三世明王記憶中，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條路。很多年后他回憶起來，印象中都只有漫天飛舞的碎雪，呼嘯而去的寒風(fēng)，以及前方袍袖翻飛清瘦幼小，一步一叩首的那個孩子。
鳳凰在天光乍破時重歸三十三重天。
他站在佛堂大殿前，高高的蓮花座上金剛怒目，菩薩低眉，諸位尊者神態(tài)各異，一齊低頭俯視而來；鳳凰裹挾著滿身冰雪氣息，仰頭與滿天神佛對視，冰化成水從發(fā)梢和衣角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站立的腳下是一片小小的水洼。
降三世站在他身后的大殿外，停下了腳步。
尊者問：“你所發(fā)何愿？”
鳳凰答：“愿成佛?！?
“你自己成佛？”
“愿釋迦成佛?！?
滿天諸神俱寂，三十三重天上鴉雀無聲。
降三世站在門外，震愕的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尊者的聲音才從虛空中響起：
“眾生渡盡，地獄成空，你所愿者方能成真；若你有此心，便去血海罷?！?
鳳凰跪下，叩首，轉(zhuǎn)身向遠(yuǎn)方九重天外的地獄道望去。
那里有餓殍遍地，有厲鬼地獄；有無盡的慘嚎和哀鳴，有漂浮著腐尸的八千丈血蓮花池。
鳳凰鬢邊冰雪未消，面色蒼白清冷，直直的跨出殿門。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去！”降三世沖上前，一把攔住他吼道：“血海有數(shù)之不盡的頂級大魔，就算是鳳凰你也回不來的！千萬不要去！”
然而鳳凰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亮得可怕——那是一種體力完全虛脫過后精神還極度強盛，一旦下定決心就天崩地裂不為改變的光芒。
降三世心生不好：“鳳凰……”
鳳凰推開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突然滑倒在九重天階的玉臺上reads;。
是終于支撐不住了嗎？降三世大步走去，剛想把他扶起來，身邊卻突然伸出一只手?jǐn)r住了他，隨即把小鳳凰抱了起來。
降三世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男子不知從何處現(xiàn)身，正冷冷盯著自己。
那目光如有萬千威儀逼迫而來，金剛嗔怒當(dāng)頭壓下，無窮無盡的浩瀚之力迫使降三世后退數(shù)步，驚疑不定的愣在了原地。
男子抱著小鳳凰，轉(zhuǎn)身消失在了虛冥之中。
三百年后，鳳凰下三十三重天，駕臨四惡道，直奔血海。
消息傳到魔道時，羅睺已敗，婆稚已敗，佉羅騫馱已敗，毗摩質(zhì)多羅已敗；大阿修羅王率眾趕到血海，只見紅煙蒸騰覆蓋天空，沸水奔涌淹沒大地，鳳凰祭出天道法相，左手持純青色琉璃佛珠，右手持銀白長槍，一槍便將無數(shù)大魔攔腰斬成了碎塊！
血海劇烈震蕩，巨浪翻滾直至天邊，無數(shù)海底大魔冒出頭，在殘肢斷骸中發(fā)出恐怖的尖嘯。
“太古鳳凰——！”大阿修羅王勃然暴怒，喝道：“你做什么，快滾出四惡道——！”
鳳凰一槍橫掃，天崩地裂中將凌空而降的巨大魔蛇九頭盡斬！
大阿修羅王化出二萬八千由旬高的真身，一腳踏入血海，海水只到肚臍；又抬起大山般的手掌，一掌便遮蔽了日月。大地化作黑暗虛無，冰冷的血水倒灌天幕，阿修羅王九頭千眼口吐烈火，咆哮聲震動九天十地：“太古鳳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血海正中，白袍少年沖向天穹，左手佛珠在狂風(fēng)中化作了巨大而華美的純青色長弓：
“——今日地獄不空，便是我的死期?！?
少年停在高空，伸手從身體里緩緩抽出一根鮮血淋漓的鳳凰骨。
大阿修羅王愕然瞪眼，卻只見少年痛苦的喘息著，搭弓拉弦，弓弦如月，鳳凰骨泛出清冷鋒利的華光。
下一秒，他松開手指。
骨箭勢若流星，破空而來，一箭便將大阿修羅王死死釘在了血海中！
地動山搖的巨響中，血海地底迅速開裂，無數(shù)魔物還來不及冒頭，就被瞬間吸入了地底。
大地震造成的海嘯遮天蔽日，阿修羅們紛紛慘叫，奔跑，無數(shù)人推擠著掉進了血海。浪頭如大山倒塌般當(dāng)頭而來，帶起大浪的九頭嬰發(fā)出尖叫，張開密密麻麻三千骨翼，在狂風(fēng)中當(dāng)頭撲向鳳凰！
鳳凰十指迸裂，抓緊長弓。
“今日我將渡盡八千丈血蓮花池……”
少年深吸一口氣，徒手抽出第二根猶帶血肉的鳳凰骨。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jīng)都因為劇痛而戰(zhàn)栗、顫抖，扣住弓弦的手指卻如同萬年堅冰，堅定安穩(wěn)，天崩地裂而不動搖半分。
“——釋迦，”他低聲道，“從此地獄，再無血海reads;。”
他一松手，鳳凰骨斬風(fēng)破浪，將頂級大魔九頭嬰當(dāng)空爆成了綿延萬里的壯觀血花！
鳳凰在血海中連抽十二骨，大魔盡斬，血海平定，地獄萬魔俯首皈依。
直到第十二箭出，金色佛光突然如利劍般劈開九天十地，將四惡道完全籠罩在了無邊佛音之下——所有人抬頭，只見天穹仙鳥飛翔，蓮華盛放，在六道至高無上的三十三重天頂上，浮現(xiàn)出了須彌山巍峨壯麗的神像。
那是諸佛歸位的華光。
——有人成佛了。
鳳凰長長的、徹底的吐出一口氣，咽下滿口炙熱的血腥，伸手將被血浸透的長發(fā)撩到耳后，望著漫天佛光，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