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皇帝的病情時好時壞,但仍舊堅持上朝,大臣們在早朝上總是報喜不報憂,皇帝精神不濟(jì),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眾人體恤皇上勤政,不敢驚擾,只得繼續(xù)小聲奏請,待左右常侍記下之后稟告圣聽。
皇帝也知道自己身體狀況不佳,奈何不敢輕易放權(quán),只能咬牙硬撐著。不過有一次中途清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朝堂上有些不尋常,于是特意留心了兩天。這一日提起北原大旱災(zāi)情,他佯裝困乏,閉著眼聽殿前爭論。
聶司徒道:“北原旱季無雨,朝廷早幾年就撥款令其建造水庫,可這水庫建了三年都沒建成,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盡快追究此事原因?!?
李仆射駁道:“水庫之所以建造不好,定然是人力物力投入不足,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決計是不行的。不知聶大人可否把撥款記錄拿出來,讓陛下過目一番?”
自從女兒嫁給太子,朝中時常有人試圖抓他把柄,聶司徒早有準(zhǔn)備,冷哼一聲,將有關(guān)水庫建造的撥款賬簿呈上。
皇帝似乎正睡得香,沒有接過翻看。
然而殿前爭論并未因此停止,御史中丞道:“水庫撥款是經(jīng)過嚴(yán)格審議的,有專門的建造工匠去當(dāng)?shù)夭轵炦^,按理說不可能存在銀錢不夠的事?!?
中書令附議:“不錯,當(dāng)時沙州也同樣接收了水庫撥款,沙州的水庫早在去年就已建成,今年旱情明顯緩和,而北原刺史硬將此工程拖了三年,如今又上書陳情說旱情告急,顯然是想再向朝廷索要錢糧?!?
御史中丞諫:“依臣之見,應(yīng)將包括刺史在內(nèi)的北原所有官員進(jìn)行徹查。”
此話一出,與北原有所牽連的官員無不動容,建造水庫是一回事,徹查官員又是另一回事,水庫建不建成于他們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官員變動卻可能動搖他們的根本。一時間大殿上爭論私語不絕,吵得皇帝都皺起了眉頭。
忽聽一聲咳嗽,換來了片刻安靜,太尉搖了搖頭道:“犬子世峰昨晚說要給我掏掏耳朵,我沒讓,現(xiàn)在真是后悔不迭,居然讓一堆耳屎堵了耳朵?!弊?
“……”給罵成耳屎的眾人一時語塞。
太傅哈哈笑道:“陳大人,那何不讓世峰現(xiàn)在幫你掏掏耳朵?”
太尉瞥了下首的陳世峰一眼,后者會意,心里暗罵一聲兩只老狐貍,不得不站了出來:“北原旱災(zāi)肆虐,今日本該商討如何緩解旱情,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世峰聽了半天,各位大人說的都是什么三年前的撥款、徹查當(dāng)?shù)毓賳T,沒一句在點子上的,再這么吵下去,北原的百姓恐怕都要渴死餓死了?!?
“……”陳世峰直不諱,戳到了那些人的痛腳,大殿陷入沉寂,落針可聞。
“確實,本王原本也想向大人學(xué)習(xí)治國之策來著的,這會兒反倒越聽越糊涂了。”
夏淵驟然開口,龍椅上的皇帝幾不可察地直了直背脊——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前幾日他便發(fā)現(xiàn)太子偶爾會對政事發(fā)表幾句意見,雖說那些不一定都正確,有時甚至?xí)[出笑話,眾多大臣也都不怎么當(dāng)一回事,但皇帝感覺得到,夏淵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夏淵接著說:“既然旱災(zāi)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下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賑災(zāi)。水庫之事當(dāng)然也需要調(diào)查,否則就是治標(biāo)不治本,來年北原還要再來一次大旱。但這兩件事都不是我們站在大殿上動動嘴皮子就能處理好的,必須要去當(dāng)?shù)亓私馇闆r。錢糧要穩(wěn)妥送到,撥款也要一項項查明,最后才好下定論。”
他轉(zhuǎn)向大殿頂端的人:“父皇,您覺得呢?”
皇帝睜開了眼,殿下眾人俱是一凜:陛下裝睡?!
皇帝翻了翻手邊的賬簿,隨口問道:“淵兒,你覺得當(dāng)年的水庫撥款大概有多少?”
這問題很是刁難,如果不看賬簿的話,這些數(shù)目連管賬的大臣都未必報的出來,更別說太子這種平時就不怎么管事的人了,當(dāng)下有不少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tài)看著夏淵。
夏淵回答:“北原有莫離、嵐珊兩座湖,但能用作蓄水的只有莫離湖,莫離湖是沙州千陽湖的兩倍大,兒臣記得千陽湖水庫建成后,說是花費了二十萬兩白銀,其中朝廷撥款十六萬兩,所以兒臣斗膽猜測,北原的撥款大約在三十二萬兩左右?!?
皇帝看著賬簿上的“三十五萬兩”,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問:“那你覺得這次賑災(zāi)又需要送去多少錢糧?”
夏淵面露難色:“這個……兒臣不知?!彼恢辣痹氖転?zāi)程度如何,無從預(yù)測。
皇帝笑了笑:“吳侍郎,你報一個大致數(shù)目給太子。”
被點了名的吳侍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出來:“陛下,臣不敢斷……”
皇帝道:“無妨,報錯了也恕你無罪。”
吳侍郎諾諾道:“是,臣遵旨。按照以往北原的旱情來看,銀錢大約需要五萬三千兩,糧食大約需要六千石,可是今年冬季剛過,皇城的糧倉里余糧也不多,林林總總算下來,恐怕只能湊到四千石……”
皇帝故意問:“那該如何是好?”
夏淵蹙眉,一時也沒想到什么辦法。
此時就聽陳世峰答了句:“回陛下,臣認(rèn)為,不夠可以借?!?
皇帝又問:“問何處借?”
夏淵試探地說:“可以問沙州借吧,沙州與北原相鄰,今年又沒有遭受旱災(zāi)之苦……”
皇帝搖了搖頭:“沙州土地貧瘠,沒有旱災(zāi),自保尚可,若是還讓他們接濟(jì)北原,那兩個地方的百姓都吃不飽飯。淵兒啊,你還得再好好想想?!?
夏淵略顯沮喪:“是,多謝父皇教誨。”
皇帝擺了擺手:“好了,退朝吧?!?
眾大臣各懷心思,退出了大殿。
如果說前些天太子在朝堂上的偶然論讓他們微覺意外,那么今天他們是真正意識到,太子絕對不是個白癡。稍微敏銳一點的人都知道,朝中局勢恐怕要發(fā)生劇變了。
陳世峰沖著荊鴻使了個眼色,荊鴻對他笑了笑,頷首致謝。
意料之中地,荊鴻被皇帝叫去了真央殿。
皇帝問他:“今天太子在大殿上所說的,是你教他的?”
荊鴻搖頭:“回陛下,是太子自己想的,臣并為教過他?!?
“他沒有這么聰明?!?
“陛下不是說,太子殿下四歲之前都有神童之能么?!?
皇帝手指敲了敲扶手:“你的意思是,他之前都在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