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個詞去形容……
理由。
這個詞突然冒在了江渺的腦海中。
這塵世仿佛滂沱的沼澤,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有人深陷泥濘寸步難邁,有人沒入洪荒隨波逐流,我們都好需要一個,讓自己輕松快樂地繼續(xù)生活的理由。
是一些勇氣,是一些溫暖,是冬夜里寥寥的幾顆晚星。
而她想要毫無束縛地呼吸,痛快輕松的睡眠――有那樣一些原因,是在漸漸地期待看到他。
這算是依戀嗎?還算是一種漸漸上癮?又或者是她長久未曾與人這樣親密接觸而產(chǎn)生的錯覺?
江渺盯著他的背影神思萬千,在綠燈亮起的那一刻,李明琮向前走了幾步,沒看到江渺跟上,他回身看她,在目光相觸的那個瞬間,她的思緒仿佛被風撫過的含羞草葉,又在慢慢地閉攏。
李明琮也沒問她,果然前面不遠處有個不算大的派出所,他讓江渺在門口等了等,自己走進去。
那派出所也就是幾間辦公室,因為附近的建筑上了年代,只插著一個小太陽。
江渺隔著窗戶看見了。
慢悠悠轉頭的小太陽,桌子上八九十年代的老式陶瓷杯,還有兩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值班民警。
隔得遠江渺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但是看著其中一個人拍了拍李明琮的手臂,似乎很久不見的樣子。
李明琮笑笑,接過了他遞過來的一串鑰匙,而后揮揮手,從里面走了出來,到是挺快,前后五分鐘不到。
他小跑著走到派出所門口麻溜地開了自行車鎖推過來,一輛普通不過的山地自行車,被自己加了后座,一看就是孩子淘汰下來的。
江渺依稀記得自己上學的時候男生都騎這樣的車子,李明琮推著車子走過來,那么一瞬間,倒有點像個快畢業(yè)的大學生。
李明琮單手推著過來,在路邊停下,他動作利落地跨坐上去,示意了一下,“上來?!?
“我?”江渺愕然,沒想到這兒,以為一起騎車回去真就是一人一輛單車騎回去。
“還有別人那?”李明琮懶散看她,“走了,回去了。”
“我還以為……”
正說著,共享單車的工作人員遠遠地開著車過來,小卡車后面放著不少的共享單車。
李明琮看了一眼,“騎車還是上來,你選。”
江渺那么站在馬路上,李明琮抬眸看著她,像戲謔揶揄的笑。
江渺別開臉,索性從馬路牙上下來,眼一閉心一橫坐在了后座上,還不忘說一句,“你騎車穩(wěn)一點。”
“我騎車比我開車穩(wěn)多了,”李明琮一笑,“坐好了?!?
江渺嗯了一聲,手小心地扶著車子后座,李明琮騎得果然不快,慢悠悠的。
這邊地勢在市區(qū)內(nèi)算是稍高的,晚上總有一些飛車黨在這里違規(guī)飆車,摩托的聲音轟鳴遠去,驚擾了片刻的寧靜。
江渺什么都不說,李明琮也沒有搭話。
她只是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著一天即將結束的城市:小攤販收攤了,阿婆推著車子往回走,街角的商店在打烊,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連鎖超市里小哥哈著哈欠看手機……
原來晚上十一點鐘,這個世界不只是空蕩沉寂的房間,不只是輾轉反側的無眠。
江渺抬頭看著星星,大抵是因為有他的陪伴,連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夜都讓她格外貪戀。
兩人回去的時候,江渺才后知后覺將手里一直拎著的袋子遞給他,“你拿著回去用?!?
李明琮接過來
,透明袋子里,碘伏棉簽和一小袋創(chuàng)可貼。
“早點睡?!崩蠲麋位未?,“晚安?!?
“晚安,”江渺點點頭,看著李明琮在樓道里轉身,然后她遲疑了一秒,幾乎是有些下意識地說,“明天見?!?
李明琮站在樓梯拐角,彎唇回應她,“明天見。”
江渺站在門口拿鑰匙。
李明琮腳步停了停,“江渺。”
“嗯?”鑰匙剛插進鎖里,她下意識回眸。
樓道里的燈光昏暗,他的身影挺括而頎長,與這個溫情的夜晚一樣的平實溫和。
“謝謝你?!崩蠲麋f,“今晚陪我?!?
“沒關系,”江渺對他笑笑,“晚安?!?
李明琮站在樓梯拐角,看著江渺進去。
那抹身影也是平淡恬靜的。
并不張揚,安靜的,陳舊的,像木質(zhì)的閣樓里沁入的陽光。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有一點清楚明確,他不想將她當作受害人,只想將她當做一個,受過傷害所以敏感怯懦的普通人。
李明琮在她身邊時,有一種久違的平和和安心。
他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理由。
循著這些脈絡去摸索――大概只能找到一點。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正當叛逆的時期。
在他茫然、因成績下滑而幾近自暴自棄的時候。
那時李明莉從遙遠的大都市回來沒多久,她與這個北方小城格格不入――這里的人墨守成規(guī),循規(guī)蹈矩,大人的想法都停留在攀比孩子學習乖巧,攀比家庭是否編制的時候,十九歲的李明莉從廣東打工回來,穿著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成熟衣服,露著腰,露著大腿,一頭黑發(fā)燙成了卷,她抽煙,涂著漂亮指甲油的手指夾著香煙,家屬院的老人對她指指點點。
他和李明莉的關系在十七歲的時候有些隔閡,因為父母也時常在飯桌上罵她,李明莉不反駁也不說話。
以至于李明琮夾在中間,跟誰說話都不是。
也是在他在高二那年暑假,父母回老家探望老人,沒了管束,李明琮每天泡在街口網(wǎng)吧天昏地暗的時候,撞上了在外面抽煙的李明莉。
李明莉問他:“作業(yè)寫完沒?”
“沒。”
“都八月二十號了?!?
“我知道?!?
“回去寫作業(yè)?!?
“不想學?!?
“為什么不想學?”
“還能為什么,就是不想?!?
“你覺得這樣很酷?”
李明琮不說話,酷不酷不知道,每天泡在網(wǎng)絡上麻痹神經(jīng)是真的打發(fā)時間。
李明莉點點頭,說明天帶他去個地方。
李明琮覺不在家呆著去哪兒都行,盡管對這個姐姐空缺了幾年的記憶,仍然算不上抵觸。
去的地方有點遠,李明琮想了想,想到路邊的老太太八卦的眼神,想到父母看到李明莉時就嫌惡的目光,沒忍住問,“你去廣東做什么了?”
“少管?!崩蠲骼蜷]著眼不說。
李明琮也就不再問。
結果到了地方――準確說到了哪兒他不知道,只知道遠離市區(qū),甚至空曠破落的可怕,一排排廠房,過來兩輛大巴,下來的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帶著行李箱和包。
李明莉打了電話,帶著李明琮進去,又問了一遍,“你不想上學是吧?”
“不想?!崩蠲麋氐牟患偎妓鳌?
“行,你在這吧,三五天之后我來接你?!?
李明琮心里覺得不妙,但跑也跑不了了,時間一到,大鐵門關了。
李明琮愣神那幾秒,李明莉出去了。
那三天,足夠讓十七歲的李明聰被社會毒打,那里是當?shù)氐碾娮訌S,來這兒的不是輟學就是職技校。
都剛好超了十六歲。
廠房像個流水線,男女無差別,高強度極度統(tǒng)一地連軸轉,被當成了機器人似的,在這樣重復的日子里,兩天人就蔫了。
李明琮初初乍到時還覺得新鮮,可以在社會上闖蕩,十幾歲的叛逆,是以為逃離了學校,沒有試卷沒有作業(yè),是燈紅酒綠,是自由和天堂,可這并不是天堂,這里沒有瓊漿玉液,也沒有自由和快樂,只有勞累到端不穩(wěn)飯碗的手,吃了一口就要嘔吐的飯菜。
宿舍是十二人寢,吵鬧聒噪,早上六點開始工作,晚上八點結束時手都是抖的,李明琮根本干不來這樣的活,他開始后悔,找組長給李明莉打電話接他回去。
才兩天,李明琮就快脫相了。
哪兒能不做呢,電子廠的門一關,出不去,手機要上繳,到點發(fā)飯卡,不做連飯卡都不發(fā)。
李明莉帶著李明琮去吃了頓飯,直達的公交一天兩趟。
烏漆嘛黑的天,李明莉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煙。
“我剛到廣東時,就是做這個,工作強度可比你這體驗卡大多了,”她淡聲說,“你吃不了讀書的苦,就要去吃社會的苦,可是人生沒有回頭路,你在這個年紀被社會毒打,以后離你的夢想越來越遠了,甚至你再也沒了做夢的資格,我說的不好聽,但是事實?!?
“……”
“李明琮,別走這條路,我人生里所有的錯誤,都是從我覺得數(shù)學太難所以放棄的那天開始的,我說我想當個設計師,可是數(shù)學怎么考都不及格,我以為去了中專會好,但沒有,所以我輟學了,跟爸媽鬧翻了,跑去打工說養(yǎng)活自己以后做設計師,但是我真去了之后,我哪里還有做夢的資格?沒有學歷,不是天才,就是社會底層的底層,除了廉價的勞動力,還有什么?!?
李明莉只是在陳述的說著,一根煙抽完了,她彎腰傾身扔進了公交車的垃圾桶里。
“好好學習,學不下去就去跑一跑,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被試卷打倒?”
李明琮是第一次聽李明莉說了這些,他沉默了一會,問她,“你呢?”
“我什么?”
“你才十九歲,你以后做什么呢?”
“活著吧,”李明莉聳聳肩說,“能活著就不錯了?!?
李明琮浮躁不安的叛逆期,終于是在那個極度疲倦的晚上,進入了休眠期。
“你為什么不想學習?”
“壓力大。”
“這不能是你逃避的理由。”
這不能是你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什么都不能是。
黑暗、壓抑、罪惡,都不能是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錯不在命運,在自己的逃避。
大概是三天里耗盡了所有的精神和體力,李明琮終于睡了個踏實覺,也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
李明琮在很多年后都沒有再體會過這樣的寧靜,即便是其他時候的心煩意亂,他去跑步騎行訓練,也僅僅是讓自己生理勞累,回去后借助著疲倦睡個好覺。
可今天呢?
李明琮低頭看著手里的袋子,忽然想到了今晚她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的溫度。
江渺渺小,沉默,甚至不太擅長談。
可她也忽然讓他平靜下來。
什么都不能是你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李明琮,你真的有在意我,所以我也在意一下你。
――李明琮,明天見。
李明琮彎唇笑笑,終于是上了樓。
-
江渺摸黑開了燈,關門后站在門口,也清楚地聽到了李明琮開關門的聲音。
她抵在門上,若有似無地回想起這個晚上,唇角不自覺上揚。
江渺拍拍自己的臉,晚上十一點半了。
她忽而想到什么,拎著一杯水去露臺上。
黃木香還是孤零零地依靠在墻上,好像毫無蘇醒的訊號。
江渺給黃木香澆水,低聲說,“我好像又多了一件有點期待的事情。”
“……”
不只是想明天見到李明琮。
還想要看看黃木香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