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的心跳都被謝允這番突如其來的發(fā)作嚇到了九霄云外，苗刀“嗆啷”一下落了地，倉皇間只能狼狽地接住他。

謝允是冷，冷得皮肉上的痛癢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可是方才被他強行沖開的經(jīng)脈卻變本加厲地回來討債，他被困在冰冷的軀殼之中，忍著扒皮抽筋之苦，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下意識地抓住周翡的手，窩起來蜷成一團。

周翡打了個寒噤，方才遛著北斗黑衣人到處跑的時候出的一層薄汗頃刻間便沒了，她好像一頭扎進了冰水里。

謝允捏著她手的力道幾乎要攥碎她的骨頭，然而只不過片刻，他便好像意識到自己手中捏的是什么，倏地松了手指，輕拿輕放地將周翡的手往自己手心攏了攏，低聲勸慰道：“沒事……沒事……”

他自以為這么說了，其實根本沒能出聲，別人只能看見他嘴唇動了幾下，而那嘴角竟然還擎著一點好似凍在上面的笑容。

周翡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地上，她上一次這樣不知所措，好像還是周以棠隔著一道山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四十八寨時。

這時，應(yīng)何從慢慢走過來，看了謝允一眼，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一粒藥丸遞給周翡：“哎，給你?！?

周翡好似被人遞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了，猛地抬起頭。

可那應(yīng)何從下一句卻打碎了她的希望。

“這是凝露的解藥?！彼麩o知又殘酷地說道，“你們雖然離得遠(yuǎn)些，但也得喘氣，肯定也吸入了一點。”

那一刻，周翡高高吊起的心好像又從三十三天外摔回到地上，將她胸口砸出了個大窟窿，西北風(fēng)囂張肆意地鉆進來，將她亂飄的魂魄鎮(zhèn)住了。

周翡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就著那一點腥甜的血氣與疼痛冷靜下來，一手摟過謝允，一手撿起方才掉落的苗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毒郎中黃雀在后，好手段。”

應(yīng)何從手腕上的小紅蛇懶洋洋地支起一個三角腦袋，“嘶嘶”地吐了兩下蛇信，隨后好像感覺到了不友好的氣息，又慫兮兮地鉆回了應(yīng)何從的袖子。

應(yīng)何從感覺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搞不好周翡會直接給他一刀，便識相地從懷中摸出一片樹葉，將那顆藥丸放在葉片上，自己退后了一點。

人不怕丈八壯漢，卻怕鬼魅幽靈，不怕刀劍無情，卻怕毒粉無形，因為怕，故而越發(fā)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逐漸出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論你是什么出身，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應(yīng)何從對別人帶著蔑視的忌憚十分習(xí)以為常，面不改色地說道：“這瓶凝露我做出來三年了，一直沒機會用，如果不是你們將楚天權(quán)逼到了窮途末路，以我那點微末本領(lǐng)，一走進林間就會被他發(fā)現(xiàn)。我感謝你，所以這次不會害你。”

周翡：“這次？”

應(yīng)何從直眉楞眼地一點頭，毫不委婉地說道：“這次欠你個人情，日后找機會還了，你要是得罪我，我還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周翡聽了這番大不慚，冷聲問道：“好大口氣，你就不怕我拿了解藥，現(xiàn)在就殺了你？”

應(yīng)何從剛剛宰了個勁敵，心里松得太過，一時倒忘了人心險惡，聽她這么一說，才想起這樣好像也可以，他那總好像缺鹽少油的臉上空白了片刻，顯得越發(fā)腎虛了。

周翡看明白了，這家伙那點心機不是日常的，須得有刻骨的仇恨才能撐起來一會，便也懶得再試探他，拿起那顆藥丸：“怎么就一顆？”

應(yīng)何從沒好氣地一挑眉：“是啊，你吃不飽啊？”

周翡：“……”

應(yīng)何從看了看謝允，又道：“他不用，你放心吧，透骨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他身上有這尊大佛坐鎮(zhèn)，百毒不侵，別說吸一口，就是將凝露盛在海碗里直接喝，也藥不死他?！?

謝允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在周翡懷

里輕聲說道：“應(yīng)公子，勞駕，能別老用這么崇敬的語氣說透骨青嗎？”

周翡手里扣著凝露的解藥，卻沒顧上吃，帶著幾分急切對應(yīng)何從說道：“你剛才說這次欠我一個人情，還打算還……”

應(yīng)何從點頭道：“要還，但得是我辦得到的事，譬如叫我解透骨青的毒，那就不成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他時日無多，今天他又強行以內(nèi)力疏通阻塞的經(jīng)脈，毒上加傷，誰也壓不住――反正我辦不到，距此二里之處有個菩薩廟，我看你去那求求說不定有希望。”

“你不是大藥谷的傳人嗎？”周翡一聽就炸了，她病急亂投醫(yī)地說道，“不都說你們大藥谷生死肉骨嗎？難不成是浪得虛……”

謝允吃力地一捏周翡的手，半合上眼，打斷她道：“阿翡，冤有頭債有主，人人都有苦處，透骨青和人家沒關(guān)系，你不要因為自己不痛快就隨便戳別人的痛處?！?

周翡茫然又委屈地閉了嘴。

應(yīng)何從本就薄如窄縫的嘴唇褪盡了血色，漆黑的眼珠好像已經(jīng)裝不下他漂泊的痛苦，周翡字字如鞭，不留情面地抽在他身上，他只能僵硬得挺起脊梁，盡量讓自己“挨打”的姿態(tài)好看一些。

應(yīng)何從道：“不錯，我是大藥谷的傳人，但我不會治病，連用毒的本領(lǐng)也是稀松，因為我幼時不學(xué)無術(shù)，總是趁師父講藥理的時候溜出去玩，大藥谷三千典籍被廉貞與文曲劫掠后付之一炬，只剩下我這么一個不肖弟子。”

那些倍感束縛的家，總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藥方與藥理，好像總是聽不到頭，枯燥又乏味，偷懶的孩子日復(fù)一日地耍賴，總想著從明天開始用功，卻不知世上最理所當(dāng)然的“明天”也有失約時。

“我只會報仇?！睉?yīng)何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會救人，人稱我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么藥谷傳人。你還有別的事嗎？”

周翡說不出話來。

應(yīng)何從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沒有，就等你以后想好了再說吧。”

他撂下這一句話，便急不可耐地背著竹筐轉(zhuǎn)身逃走了，腳步居然有一點狼狽。

年輕的毒郎中在婆娑樹影中孤獨地穿梭而過，身后是他仇人的尸體，而他漠不關(guān)心，也無法得意。

因為突然之間，他意識到，無論這仇他報不報得，大藥谷都已經(jīng)沒了，它的神與魂早已化成飛灰，被無情歲月抹去，連一點可憐的傳承都沒剩下。